她心里却是这几日来从未有过的平静,当她恐惧的那些东西被抛在天空之下,被一览无余时,却也没那么可怕了。
苏锦将孩子护在怀里,低下头认认真真地将他的眉眼看了个仔细。
幸好,她没有来晚,还能陪着她和孩子,一起赴死。
苏锦动指碰了碰他脖颈处,鱼鳃状的东西被手指一碰,轻轻张开来。
婴儿咧了咧嘴角,伸手就要去摸苏锦的脸。苏锦被他的笑容感动得几乎落泪。
“妖女!你去死吧!”
人群中终于有人看不下去这场闹剧,叫嚣着辱骂着,从地上捡起石头朝苏锦狠狠掷去。
苏锦咬着唇忍了眼泪,将孩子抱紧了。
她认命了,可她还要再苟延残喘会儿,让她再活一会儿吧,她不信这世间有地狱有来生,所以她更加眷恋,她想最后多看看自己的孩子,再多看看……
自己的爱人。
苏锦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里盛满了哀绝与不舍,她看着齐盛,眼泪随雨水一起滚落。
雨下大了,这世间……
这世间没有奇迹。
齐盛闭上眼睛,不敢与她对视,更没有勇气再往前跨一半步了。
他已经无力挽回局面。
刹那间,群情激昂,有了第一个正义之士,便有第二个,所有人在这一刻都不怕死了,心里的软弱像是被雨冲散了。于是,人声渐渐大过雨声,丢来的石子杂物还有不堪入耳的辱骂声皆砸在苏锦身上,须臾之间她那一身素色衣袍上沾满灰色的泥,斑驳着淡红色的血迹。
可她一声不吭。
“让开!老子杀了这妖女。”
街边卖肉的刘屠户竟跑回家拎了剔骨刀。反正他孑然一身,敢当众人之先,冒死去平天公之怒。
苏锦看着他从人群中走出,闭上眼苦涩地笑了。
腿早就麻木了,可她依然咬着牙,强迫自己站起身。
人墙之内,无处可逃。可她就算死,亦不能跪着死。
“小锦!”
苏锦听见了齐盛的声音,可她没有顺着声音去看他,她不敢再看了,多看一眼都是更大的不舍,更大的不甘。
“小锦。”
声音再次响起时却近在咫尺。
苏锦仓皇睁眼时看到齐盛挡在她和刘屠户之间,满脸宠溺的笑意。
“盛儿!不要过去!”齐老夫人尖锐的喊叫声在人群里响起:“你还要为这妖女……”
“云容,拦住老夫人。”齐盛厉声下了命令。
云容领命,带着一堆护卫以身躯阻挡住齐老夫人。
“你走开。”苏锦腾出一只手来,扯住他袖子想将他往旁拖,可她太虚弱了,她已经连直直站立在天地之间的力气都没有了,更何况是拽开一个七尺男儿。
齐盛稳如磐石地站在她面前,道:“对你,我是怎么也放不下。”
她饮泣着退后几步,想要远离开齐盛:“阿盛,我求你,你走开。”
她不能再牵连齐盛了,他做的已经够多了,他这样好的一个人,就算没了她,以后也可以遇见更好的人……
他转过身,向着刘屠户,语气坚定不可动摇:“抱歉,刘大哥,你若要杀我娘子,须从我身上踩过去。”
人群里又传出不知是谁的声音,苏锦从来没听过这些声音,却觉得这些声音如此可憎。
“齐盛,你被妖女迷了心窍啊!”
“杀了他!他说不定也成妖怪了!”
“杀了他!不然我们都要死!”
“对啊!她不死我们都得死!”
苏锦满以为刘屠户不会动手,可就在齐盛转身之际,刘屠户手起刀落。
苏锦呆愣地看着一颗头颅咕噜咕噜地滚到地上,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躯体朝着她倒下,喷出的血溅得很高,落了很多在她身上。
“阿盛!”
“盛儿!”
两个女人痛苦的绝叫同时响起,甚至盖过其余所有人叠加起来的声量。
齐老夫人悲愤交加,一口气没喘上来,直挺挺地晕倒过去。
她做壁上观,推波助澜,却不曾想过她会付出这样的代价。
苏锦伶仃地立在飘摇风雨中,血混着雨水流淌着,她的目光追随着那颗头颅,头颅最终停在了两尺之外,仰面定定地望着天空。
苏锦喃喃道:“齐盛……”
她被侮辱被咒骂时不曾有过怒与恨,因为她的确生了个怪胎,她甘心认命。
可现在齐盛的尸体如此凄惨地倒在她面前。他多无辜啊,他在这义城当了这么久的知府,未曾贪过私,未曾乱用法度。
义城人却是怎么对他的?
苏锦带着恨意的目光落到刘屠户身上,她背朝着义城河,讽刺而怨恨的眼神流转在每个义城人的身上。
苏锦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心中情绪沸水般翻腾。
她更狠自己,不能提刀砍尽这堆泯灭人性的畜生。
天上劈下怒雷,落在远方不知谁的屋脊之上,没有日光的天空阴沉,闪电划破长空,胜白昼之光。
苏锦在这样的惊天撼地的轰动之下却没有震颤。
她失魂落魄地转身,跳入河中。
她如果站在这里,就只有死路一条,可她若跳到河里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她多想活着啊,没有一刻比此时更想活下去。因为她好恨,恨这些愚昧的,忘恩负义的,面目可憎的义城百姓,她得活下来,她得手刃杀死齐盛的凶手。
苏锦怀着撕裂般的心疼,放开手中的婴孩,拼命向着下游而去。
她抓紧了这么久的,却不得不放下。
义城人都聚在这里,她游过这一段,就能躲开他们的视线,或许朝着支流去,离开义城,就能有一线生机……
这想法太天真,简直天真到可悲。
她生下孩子才多久?本就为了孩子的事情夙夜不寐,适才又经历了躯体上的折磨和如此大的丧夫之痛,身体早就是强弩之末。
人的力量总归有限,你面前如果是条思路,那你就算意念再强大,也是徒劳。
她脑海中那个执念慢慢地,被什么黑沉沉的东西给淹没,最后的动作,是无意识地奋力往前一抓。
手掌狠狠磕在岩壁上,机关沉闷作响,河壁之上,一道石门缓缓而开。
可惜她已经什么都不知道了,任水流将她推入黝黑未知的洞穴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