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走出校门，就往田间小路上走，走到别人看不见的田野里，他才从书包里拿出围腰兜，往身上一系，开始一边朝家里的方向走，一边弯腰佝背地找草，动作麻利地铲草。
排练结束得早，还不要紧，他能赶在天黑前完成任务。要是晚了，天黑下来，他就害怕了。在黑黝黝的田野里，他一个人蹲在田垅间铲草，爬在沟沿上拔草，既要担心蛇蜥等毒物的侵害，又害怕鬼怪作祟。
有时，他伏在黑洞洞的沟沿上拔草，看着下面白碜碜的水面，真担心水里突然伸出一只手来，把他扯下沟去。有时，蹲在田野里铲草时，他又害怕背后突然窜出一个黑影来，把他活活弄死。
小时候，爹给他讲了许多僵户鬼和落水鬼的故事。想起这些故事，他心里就会恐惧。就吓得要尖叫起来，甚至想丢下铲子，拔腿就跑。
可是，他在课堂上学过唯物主义，不相信迷信和鬼神。每当这个时候，他总是在心里对自己说：世界上只有物质，没有看不见的鬼神，你不要怕。
再不行，他就用自己的理想来给自己鼓劲：咬紧牙关挺过去，就是胜利，就有希望。还不行，他便用想姚玉梅的办法来给自己壮胆。
一次，他低头走着走着，突然看见一堆茂盛的草，心里一阵开心。他伏下身子，就飞快地铲起来。没想到铲了一会，他抬头一看，竟然是一个乱坟场。
乱坟场里，有几根白碜碜的骨头和一个骷髅，静静地躺在草丛中一只坏了的瓮里。
本来他是不怕的，他的胆子从小锻炼得比一般孩子大得多。可是他想起小时候亲眼看到过的一个情景，才吓得“妈呀”一声，拔腿就跑。
那天，几个造反派带了一帮人去挖一个地主的坟。挖开后，再撬开一只寿缸的盖子，一个穿着红色丝绸长寿衣的地主婆象活人一样坐在里面。一个胆子特大的造反派头头，用一把长柄的钉耙倒进她的身体，将她拖了出来。那个情景真是惨不忍睹，恐怖万分，许多人都吓得惊叫着，四散逃开。
现在他想起这个情景，又看到这些人的白骨，就吓得逃了。可是他只逃出二三十米远，就停了下来。他在心里对自己说：你不是学过唯物论吗？跑什么跑啊？这个世界上是没有鬼魂的。你退过去，看有没有鬼魂出来？
于是，他真的转身朝乱坟场走去。天黑森森的，乱坟场里朦朦胧胧地看不太清。里边不时地有一些怪叫声和虫鸣声发出来。
但刘学军一点也不怕，到了那里，他继续伏下身，动作飞快地铲着草，嘴里唱起了“下定决心，不怕牺牲”的毛主席语录歌。
乱坟场里不时地发出一声声怪叫，却没有影响他高亢激越的歌声，也没有减慢他铲草的速度。他铲满一围腰兜草，才掮在肩上往回走去。
走的时候，他还在心里对着乱坟场说：事实证明，鬼是没有的。我一个人在黑洞洞的晚上，蹲在这里这么长时间，也没有看见一个鬼影子出来。以后，我再也不相信有鬼了。
可有一天晚上，他在沟沿上拔草时，不小心掉进了一条泯沟里。他又吓又冷，挣扎着从沟里爬起来，浑身瑟瑟发抖，回去病了一场。
好在他为了捞鱼摸蟹，改善家里的伙食，七八岁的时候就学会了游泳，否则在黑漆漆的晚上，一个人滑入又深又阴冷的泯沟里，就没命了。
他浑身湿漉漉地回到家，爹娘他们都还在队里挑灯夜战。他换好衣服，坚持着帮家里洗净猪草，切细，和了一些霉变的麦粞，去喂完在猪圈里饿得大声乱叫的猪，才昏昏沉沉地上床睡了，连晚饭也没有吃。
他看见陶萝里有些粗麦饭，桌上有半碗青菜汤。肚里很饿，可他不想吃，身子软软的，只想躺下来，好好休息一会。
他发着高烧，一会儿就迷迷糊糊睡了过去。一觉醒来，他躺在床上，眼睛模糊地看见娘定定站在床前看着他，然后转到蚊帐后边去偷偷抹眼泪，他就知道其实娘也是心疼他的。
只是家里实在是太穷了，他们也是没有办法，才这样逼我的。他善解人意地想，爹表面上对我很凶，一点也不照顾我，其实心里还是喜欢和关心我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