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胜......就是天命......
败......就不过是一场躲不开的劫数罢了......”
凛冽寒风,呼啸而过。
一个孤高的身影,在悬崖之上,慢慢佝偻,慢慢的走向落日的余辉中。
苍白如霜的银发,耗尽了生机,在寒风之中受力不住,竟断裂开来。
无数银丝散入虚空,
凌乱飘扬,
缓缓消失在天地的尽头。
老人微微一怔,神情有些僵硬。
他停下脚步,挺直了腰,慢慢将剩下的头发打理整齐,傲然的望着苍穹深处,淡淡一笑:
“生死而已,何足道哉。”
危崖,
前方是一座危崖。
危崖被万年不化的积雪覆盖,高悬与云海之上。
仿佛是一座从人间通往神界的登天之台。
这......
就是云台。
轰隆隆一声如雷般的声音,在云海深处响起。
仔细一听,却是一声低沉的叹息。
“你来了。”
银发老人身子一抖,如受惊的野兽缩了起来,等回过神来,却发现自己的手,已在剑上,而剑,已然出鞘。
一个穿着锦衣长袍的魁梧老人,从云海深处缓步走出。
他的容貌平常之极,如他那宽厚的身板一样,给人一种敦实厚道的感觉。
但他的一双的眼睛却极为明亮。
如龙,如虎。
天生不怒自威,带着一股迫人的威势。
魁梧老人轻轻地扫了一眼受惊的老人,眼神微微一眯。
像是在不屑地说,
还是这么没有出息。
银发老人极为敏感,感到了对方的轻视后,神情霎时变的极为难看,他收剑回鞘,昂然怒道: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沈青衣,这天下,朕哪儿去不得。”
“皇帝?”
沈青衣轻轻的咦了一声,神色一阵晦涩,他似有疑惑,然后断然摇头道:
“你还不够格。”
自称为朕的皇帝勃然大怒,手不知不觉又放在了剑上,但在沈青衣平平淡淡的注视下,他的怒气慢慢的压抑下来,他的手,也慢慢从剑上收了回来。
一瞬间,
皇帝憋屈无比,似有千言万语要说,但话到尽头,却是不甘地问了一句:
“那先帝呢?”
“先帝......”
沈青衣轻轻一哼,突然沉默,他慢慢的闭上了眼睛,像是陷入了久远的回忆中。想起了太多太多的往事。
许久许久,
一声长长的叹息响起,沈青衣神情复杂,似有无尽的感慨:
“当初的恩恩怨怨,已随着先帝的逝去,而逝去了,你又何必自寻烦恼。”
“一个人越想逃避,就越逃避不了。
昆仑与天朝的血海深仇,将军避不开,朕也逃不掉。”
皇帝直抒胸臆。
沈青衣却有些意兴阑珊,他摇了摇头,没有回话,转身又回到了云海之上。
皇帝略一犹豫,也跟了上去。
路,越走越高。
风,越高越寒。
两人一前一后,在弥漫的云雾中,一步一步,向云海的深处走去。
峰顶,
是一座屹立在云海之上的巨大圆台,纵横有数十丈,通体用昆仑白玉铸成,不仅看起来煌煌大气,更是显得圣洁无比。
台上八方,各有一尊古朴矫健的青铜巨马,八马中心,是一座深不见底的幽泉。
这座幽泉不知在什么伟力的作用下,冲天而起,犹如一条巨大的瀑布,从大地喷向了天空。直到数丈高之后,才如雨落下。
黄昏红日,鲜红如火。
冲天幽泉受其照耀,映射出道道霞光,仿佛是飘落了一阵无比绚丽的七彩花雨。
不知有多美丽。
幽泉奇景,并没有留住皇帝的眼光,他一上云台,就望着那八匹历尽沧桑的青铜巨马,陷入了沉思。
“这就是云台?”
“这就是云台。”
皇帝轻轻问道。
沈青衣轻轻回道。
皇帝不会看错的,这八匹青铜巨马与上古青铜鼎的材质相同。
鼎,为国之重器。
天子九鼎,
诸侯七鼎,
这是自古以来的礼仪。
皇帝奇怪云台上为什么有八匹青铜巨马,如此不伦不类。他正疑惑时,不知想到了什么,一双眼睛忽然定住,浑身一震,讶然问道:
“这就是云台?”
“这就是云台。”
沈青衣轻轻点头,回首望向了东方,威严的眼眸渐渐暗淡下去。
他的脸上渐渐哀伤,渐渐露出无尽的怨气:
“云台。
是人神相会之地。
周穆王驾驭八骏,曾来此与西王母相会。
开国之初,论功行赏,
皇......皇上说我是他手中最强大的刀,我的封号,就是他想要挑战的地方。
皇上封我为云台大将,是想与天神比高啊。”
“先帝.......云台大将......”
皇帝沉吟几声,眼神也渐渐迷离。
他自然明白,沈青衣口中的皇上不是自己,而是先帝。
刹那之间,
皇帝百感交集,想起了许许多多的往事,也想起了那个横扫乾坤,重塑山河的伟人:
“皇帝,
看起来是至高无上,唯我独尊,
可是,谁又能真的明白,要坐稳皇帝这个位置,是有多么的不容易呢?
沈青衣,
许多事情,不是先帝想做的,而是他不得不做的。”
“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
沈青衣轻轻的说了一句话。
这是一句老话,
老话总是会应验的。
不然这些话也不会流传下来,变得这么老了。
皇帝的神色有些难堪。
当年太祖诛杀功臣的事迹,已然记入史册,也早已传遍了天下。
即便是他,也百口莫辩。
沈青衣一直望向东方,也不在意皇帝说些什么,他在意的人已经死去很久了。
只是不管多少年过去,
沈青衣始终是忘不了那个让他崇拜,让他敬仰,让他痛彻心扉的人:
“我一直认为,皇上待我是不同的。
皇上是君,是父,是师,
我很感恩,皇上将我铸造成了世上最强大的刀。我也很绝望,有朝一日,皇上会亲手毁掉他的刀。”
沈青衣话到此处,目光凛冽如刀,陡然转冷,那悲愤的眼眸下,尽是无尽的杀意:
“我追随皇上一生,命可以给他,但皇上答应放过我的妻女,为何又要失言毁约呢?
吉祥,是他女儿啊,
天娇,是他外孙女啊。
当皇帝,难道一定要六亲不认,灭绝人性吗?
我想不通,
我恨啊......”
回首往事,
沈青衣实在太过痛苦,太过绝望。
他的眼睛一丝丝的红了起来。
如血一般。
恨意,无限,
杀意,滔天。
冥冥之中,仿佛整个云台都感觉到了沈青衣疯狂的杀意,变得风起云涌。
到处响起了,阴森森的肃杀之声。
一念生起,天地变色。
皇帝亲眼目睹了这般不可思议的伟力,心中也是惊骇到了极处。
这就是无上天刀沈青衣啊。
先帝亲手打造,世上最为强大的刀。
可惜,一切都无法挽回了。
皇帝怅然一叹,声音已经嘶哑:
“吉祥,是朕的妹妹,但在当时的情势下,朕也自身难保,救不了她。
至于天骄......
朕也不想的......
二十年前,
将军一闯皇宫,痛骂先帝。致使先帝气郁难解,吐血而崩。
八年前,
将军二闯皇宫,又打了朕。
自此之后,天朝的威严坠落与大地之下。在世人面前丧失殆尽,
天朝落到今天这个地步,可谓是拜将军一手所赐。”
“八年前,
我是真想杀了你的......”
沈青衣狞声说道,声音阴寒到了极处。
皇帝心中一颤,望着满脸杀机的沈青衣,恐惧不由涌遍全身,但他还是强自硬撑道:
“先帝亡于你手,朕总要报仇的。
朕知道,你霸气凛然,不将任何人放在眼中。只有天娇才能让你有所牵挂。
为了报仇,朕已经不择手段了。
没错,
是朕,派人挑起天娇的怒火,引她大开杀戒的。
是朕,让天娇成为了世间公敌的。
朕算尽心机,却算不到你沈青衣是如此的强大。
居然真的能够杀尽天下英雄,镇压一切。
朕......
败了......”
皇帝坦承前事,脸上一片决然,已然有了赴死的觉悟......
从小到大,
皇帝一直对沈青衣极为忌惮。
但是临死之前,面对这个从小就压他一头的沈青衣,皇帝已经不怕他了。
只是有一个问题,
多年来皇帝一直想不明白,这时便问了出来:
“沈青衣,
朕不明白,既然你这么痛恨先帝,又知道朕对天娇下手,却为何会放过朕的性命呢?”
沈青衣强忍着心中的杀意,慢慢的闭上了眼睛,一字一字恨声说道:
“你活着,是因为皇上希望你活着,
天朝太平,是因为皇上希望天朝太平。”
皇帝的瞳孔倏然睁大,一脸惊异望着沈青衣,难以置信的愣了许久,才恍然大悟。
原来,
竟是这样......
“朕明白了,朕真的明白了。”
这......
好像是一个天大的笑话......
原来,
竟是沈青衣因为先帝的恩情才放过了天朝。
想到先帝对沈青衣的迫害,想到自己曾对沈天娇的阴暗手段。
皇帝既感到难堪,又感到讽刺。
万般羞愧之下,
皇帝决然说道:
“沈青衣,
朕这次来,就是给你一个交代。”
皇帝缓缓的伸出了右手,
这一只手,极为苍白,布满了皱纹,还有些颤抖。
刹那之间。
一道雪白的光练闪过。
皇帝的手中多了一柄短剑。而呼啸的寒风中,却随着剑光,飞出无数苍白如霜的头发。
“父债子偿,
朕的头发,代先帝还你。”
风声凄厉,犹如战鼓呼号。
沈青衣蓦然回首,望着眼前一幕,神情似悲似叹,渐渐复杂。
又是一道雪白的光练闪过。
一道血柱猛的喷发,又飞出了一只苍白的断手。
皇帝面容扭曲,强忍着剧痛,大声叫道:
“朕的左手,
还给吉祥和天娇。”
光练如血,再次划过,
短剑深深的刺入了心脏。
皇帝的脸上瞬间失去所有血色,身体剧烈的颤抖,但他还是咬着牙,一字一字的吼了出来:
“朕的命,还给你。”
“阿礼.......”
沈青衣长长叹息一声,竟叫起了皇帝的小名。
他伸手向皇帝扶去。
皇帝却用仅剩的右手微微一档,并不让沈青衣扶着,他强撑着让自己站立起来,释然一笑:
“沈青衣。
先帝一生毁誉参半,但唯一对不起的,就是你。
朕知道自己命不久矣,但朕即便是死,也要死在你的手中。只为给你一个交代,化解你的怨气。
可是现在,
朕向你赔罪,是先帝负了你,是朕对不起天骄。
对不住了,
沈青衣......”
皇帝惨烈的赔罪,让沈青衣渐渐动容,他一直坚硬如石的心肠,也慢慢的软了下来:
“是是非非,恩恩怨怨。
这些年来,我也快放下了。”
皇帝忍着剧痛,嘴巴磕磕巴巴的张了几下,竟苦涩的笑了起来:
“其实朕一直嫉妒你,
嫉妒你得到父皇的宠爱,嫉妒你军功显赫。
朕做了许多对不起你的事。
但朕也不是非要跟你过不去,朕只是想要赢你一次。”
说出了埋藏在心中多年的怨念,
皇帝心中的忽然一片清明,涌起一股前所未有的勇气,他再也没有一丝惧怕,望着世间最强大的人,豪迈说道:
“沈青衣,
云台是人神交会之地,
朕是人间帝王,你被誉为世间新神。
朕临死之前,想跟你再斗上一场。”
沈青衣望着皇帝充满战意的的脸,似乎看到了一个熟悉的伟岸身影,神情有些恍惚,片刻后点了点头,说道:
“好。
你总算是有点皇帝的样子了。”
皇帝没想到这辈子还能听到了沈青衣的夸奖,他露出难以置信的惊喜之色,神情一振,拖着重伤的神躯,慢慢的笑了起来。
“还是老玩法——争龙。”
弹棋,是上古流传下来的游戏。
天朝太祖训练自己子弟的武技时,兴之所来,居然用弹棋发明出了一种新的游戏——争龙。
一套十二生肖的玉牌,
混以数十,或是数百的无字牌,一齐洒向空中。
待玉牌纷纷落下之时,便开始争夺生肖牌。
牌面大着为胜。
争龙,自然是龙牌为大。
皇帝右手平伸,一阵颤巍巍的震动。
一股强横无比的真气霎时从体内喷涌而出。周遭云烟纷纷被这股巨力摄住,化为一条狰狞恐怖的无形气龙。
气龙凝而不散,聚而不发。
环绕在皇帝身体周围。
显得诡异莫名。
只是受了重伤的皇帝,施法越来越吃力,那条气龙不时费力的呼哧几下,仿佛也在强自撑着,摇摇欲坠。
“飞龙在天!”
皇帝强提心神,一声厉喝,剑指自下而上一挥,狠狠刺向虚空。
他的袖口,瞬间射出一道道密密麻麻的玉牌,飞向天空。
无形气龙趁势张牙舞爪而出,带着一往无前的气势,划过一道长长轨迹,划过苍穹,向玉牌追去。
淅沥沥,淅沥沥。
玉牌在虚空深处,如雨而下。
无形气龙张开巨嘴,瞬间吞没了所有玉牌。
一张张玉牌在气龙的体内支离破碎,密密麻麻的响个不停。
只有一张红色的龙牌,一分为二,
化作了气龙的双眼。
如画龙点睛一般,散发出无比凶煞的气势。
朝着沈青衣飞去。
“阿礼,一路走好。”
天空,忽地一片盛明。
云台,瞬间一片清晰。
刹那间有光,
黄金颜色!
亮起了,沈青衣的双眸。
有刀声长吟,响彻昆仑。
天地忽地一白。
一道灵光冲天而起,劈开气龙,瞬间直上云霄,化为一道千百丈长的巨大刀光,撕裂了长空,洞穿到了宇宙深处。
长长的刀光经久不散,印在天上,宛如一道巨大的疤痕。
这天......
竟然......
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