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修睁开双眼,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只是直直地看向远方。而远方,依旧是远方。
罗修清醒时,天刚蒙蒙亮,众星早已隐去身形,几分夜色却还未褪去,淡淡的残月意犹未尽的挂在天边,像是在祭奠着昨夜的惨案。
渐渐,天的尽头泛起了丝丝鱼肚白,漫漫长夜过后,黎明的第一缕曙光不改从前地划过天际,照着白村的断壁残垣。大火早已熄灭,焦黑残破的建筑静静伫立在残雪中,地上还有着道道暗红色的血迹,以及,村人们面目全非的尸体,此情此景,分外的苍凉。
二十七户人家,一百二十八口性命。
阳光有些刺眼,罗修却不愿起身,只是眯起眼,看着那无私的太阳,那昨夜没有的太阳!
往事就在昨天,历历在目,一遍一遍的在罗修脑海里回放,有声音、有颜色甚至有温度,雪与刀的温度,火与血的温度,冰冷的雪与屠刀,滚烫的火与鲜血......
不远处的一间倒塌房屋中,断落焦黑的房梁动了动,灰头灰脸的小狼从废墟中钻出了出来。它抖了抖发焦的毛发,拖着受伤的右后腿,一瘸一拐的缓缓爬向罗修。
兽类的直觉与天性让它躲过了一劫,但在大火中它依旧受了不轻的伤。
它走到罗修身前,用头轻轻蹭了蹭罗修,温热粗糙的舌头舔舐着罗修的脸,也刺痛着他麻木的神经。罗修起身,抚摸着小狼的头,眼神麻木。摸着摸着,他忽然大笑了起来,无声的泪水却再一次滑下,流过脸颊,浸湿了身下的焦土。
小狼有些担心的瞅向罗修,低声“呜呜”叫着。
曾经鳞次栉比的屋舍,曾经阡陌交通的甬路,曾经怡然自乐的村人,全部都毁于一旦!
而如今,还剩下什么?放眼望去。只有满地的断壁残垣,满地的残缺尸体!
全村一百二十八口人,这群刽子手!
“啊!”罗修不禁仰天大叫。
这一切,来的太突然了,那样的让人猝不及防。昨日之前村里的静好仿佛是水晶雕刻的梦,忽然间,嘭的一下,梦醒,支离破碎!
忽然,一只肉嘟嘟的爪子扯了扯罗修的裤脚。罗修看去,竟是那只胆小蛋壳熊,不知何时来到了白村。
小熊依旧蠢萌,它伸爪指了指自己的嘴,又拍了拍自己的肚皮,最后愤然跳着挥舞自己的双爪。
“你饿了吗?”罗修轻声问道,却是抬眼向天,不知是对谁说。
一个吃人的世界,初步的朝涉世未深的少年露出了狰狞的獠牙。人,最强韧也最脆弱,出生、长大、成家、立业,一步步总是那么辛苦,死亡却异常简单,倏地人命如草芥,一朝身殒,只留生者悲痛。然而现实就是这么残酷,人总要学着坚强。
那么,少年问,你饿了吗?
粮仓早已烧毁,幸好石头搭建的祠堂保存很好,并未在这次灾祸中罹难,其内有着备用的粮食,可以支撑一段时间。从废墟中翻出变了形的铁锅,草草地做了一顿饭。也不管小白熊吃不吃素,吃生食还是吃熟食,直接扔给它。小熊也不挑剔,美滋滋的吃着白米饭,也是不亦乐乎。小狼只吃肉,它自己拖着伤腿跑出去,竟捉到了几只田鼠,自己躲在角落里吃的津津有味。
一狼一熊没心没肺的大快硕哚,罗修却没有一点胃口。满地的村人尸体,他又怎能下咽?昨夜像是一场噩梦,残忍的铺写在现实中。
罗修走到老族长的尸体前,在不远处找回他的头部,小心翼翼地拼接在一起。老人的遗容满是惊恐焦急,他眼睛大睁,身体却已干枯,没有一丝水分,皮紧紧地包裹着骨头,连眼眶都凹陷下去,浑身上下都带着烧伤,胸前贯穿身体的洞更显森然......
看着眼前的干尸,罗修却并不害怕,他伸手抚上老族长的眼皮,轻轻抿起了嘴唇。
血已流尽,泪已流干,作为白村的唯一幸存者,他总要做些什么——至少,要将他们安葬。
罗修捡出猎刀与锹头,用猎刀斩下一节树干,削去焦黑的部分,将它做成合适的形状,与锹头组装在一起,形成了一个简易的锹。
晒谷场中,罗修挥舞着锹,一铲一铲的铲土。
往日生机勃勃的晒谷场,竟要化为一片死气沉沉的坟场!
坑挖好,罗修小心翼翼的将老族长的尸体运到此地,轻轻放下、拼好、摆正,然后又一铲一铲的填土。
小狼在一旁静静地蹲着,一边舔舐着自己焦黑的毛发,一边轻声呜咽着。它眼里闪烁着一些东西,却并未上前打扰罗修。
埋好后,罗修修整出一块平整四方的木板,用猎刀刻下工整的六个大字——族长白衣之墓。
他能做些什么呢?
而后,起身,再一次的铲土......
麻木的重复工作下,一个上午很快过去,罗修仅仅埋葬了三人而已。一天未吃饭,小小的少年终于是承受不住,他做了午饭,叫醒在一旁晒太阳睡懒觉的小白熊,与其共进午餐。
而他们都没注意到的是,晒谷场那破损的祭坛位置,一柄小巧的巨剑半虚半实,隐约闪动,其上暗红色的血槽似乎又被填满了一些,鲜血染红的大地悄悄地、缓慢地暗淡了一些。
四面环山,又毗邻洛水,这里的冬天并不是十分寒冷。罗修自小身体便很强健,力气不必块头很大的邱宇弱,穿的厚点,住在祠堂里也扛得住。水有村头古井,食有前辈余粮,二兽一人便就此住了下来。小狼神出鬼没,总在废墟里寻找些什么,当然也少不了标记领土;小白熊依旧是吃了睡,睡了吃,顺便呆蠢地卖卖萌;罗修倒是一日不闲,每天都在重复头日的工作,埋葬者一位位先人。
大半个月缓缓而过,罗修已埋葬了大部分的村民。按理说,经过半月高强度的工作,大人都难以承受,罗修却挺了过来。相反他越来越强壮了起来,仿佛浑身有用不完的力量,要不是有些人死在大火中或者倒塌的房屋下,罗修早已完成了一百二十八口人的墓碑。此种神异,不知是那天长虹贤者大治愈术的作用,还是其他什么原因。
而今天,是罗修的十一岁生日。
打记事起,每次罗修过生日老族长都会带他去族里神秘的祠堂,去看他的——母亲。
而如今,物是人非,老族长早已化为一赔黄土,罗修只好独自去看望。
祠堂依旧肃穆,两尊巨大的雕像栩栩如生,古朴而庄严,他们的目光仿佛穿透万古,直入人心。许久无人打扫,祠堂角落里结了些许的蛛网,石像上、灵牌上也布满了灰尘,罗修不嫌辛苦,一一将祠堂清扫干净。
罗修走到祠堂末端,青底黑字,上书“白澜”。
“母亲,我又来看您了。”罗修轻声说。
走上前,跪下。
“你知道吗,这次是我独自来看您,我也只能独自来看您了,因为族长爷爷他死了......”
“全村一百二十八口人,那些坏人......”
“他们说的‘主’是谁?他们有什么阴谋......”
“小兮他们也被带走,族长爷爷说他不是坏人,幸好他们俩被带走了......”
“那个云纵连,好像认识您......”
“长虹贤者,白马,魔法究竟是什么......”
“还有父亲......”
“妈妈,我该怎么办啊......”
罗修絮絮的叙说着,把这满腔伤痛与疑惑说给母亲听。半个月的葬人,这中间他想了很多,他的父母有着怎样的故事?黑衣人来屠杀白族人有什么意图?为什么白村偏偏独自处在这偏僻的大山里,村里的老人从未提过外面的世界?或许还有这眼前的两尊雕像。这一切的一切,是老族长未曾说过的故事。
不觉间,罗修已泣不成声,泪水再一次濡湿了衣裳。
罗修走出祠堂时,太阳已行过了半边天。
“现在,就只剩我自己了。”他攥紧了拳头,对自己说。
“吼吼!”
另一边,小狼自力更生已吃饱,懒洋洋的在晒太阳,见罗修出来只是瞟了一眼,小白熊却饿的肚子“咕咕”直叫,正低声吼着,幽怨的小眼睛在抱怨着罗修还没做午饭。
“对,还有你们!”
哭诉之后,罗修身心轻松了不少,也有意识的强迫自己好起来。他难得露出了笑脸,打趣道:“除了吃就是睡,还这么笨,以后就叫你小呆吧!”
失去亲人的悲痛仍存在罗修的心底,他只是慢慢接受了这个现实,开始正视这件事儿。逝者已逝,生者犹存。
他能做些什么呢?
老族长说过,“世间诸般因果,皆是因人心叵测而起!”罗修要找出这件事的真相,他不能让一村人死的不明不白!
至少,人无论在何时,处何地,因何事,都不该丧失生的希望和前行的勇气,他想。
罗修抬眼,濛濛的天边与群山相接,延绵成一条似真似幻的天际线。远方,当然还是远方。
小呆气愤的挥舞爪子,不知是不满意这个名字,还是催促罗修做饭。
“今天,给你做顿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