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面我提到过错位世界——相对于娑婆世界,那里所有的一切都是错位的,比方说这位时迁时大侠,在错位世界里他老婆就是江湖人称“母大虫”的顾大嫂。
在其百宝囊中有个造型甚是奇特的小矮凳,问他他也不说作何用途,后来“白日鼠”白胜偷偷告诉我:此凳名曰“跪凳”,只要“母大虫”一发河东狮吼,时迁就会老老实实跪在上头。
幸好这里不是错位世界,时大侠没老婆管着,小日子倒也无拘无束,过得颇为滋润。
终于到了离别时分——有时相聚即是离别。
林冲戴着枷锁踉踉跄跄走过来,身后跟着两名解差,手提水火棍,面目甚是凶恶。
这里是城外十里长亭,为说话方便,我们特意在此相候。
天阴沉沉的,冷风自四面吹来;雨虽未下,却已有“秋风秋雨愁煞人”的味道。
林冲甫一露面,林娘子即扑过去紧紧抱住夫君,霎时哭成个泪人儿。
林冲虎目含泪,却强忍着不堕一颗。他仰首向天,刺在额上的青印剧烈抽搐着。
有道是“英雄流血不流泪”,可此时的他已是笼中猛虎,纵然有血也无从流处!
“官人呐,边地荒寒,你把这几件衣服带上,就像为妻常伴在你身边——”
林娘子好容易止住悲声,啜泣着取出一个小小的包裹,告诉夫君里面有件他最喜欢的青衫,昨夜在孤灯下自己又补了几针——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
当她把包裹交到夫君手上,二人目光一触,林冲再也忍不住,泪水夺眶而出。
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此情此景,当真令人心碎!
我虽是置身事外的观光客,也不免心头一酸,泪水模糊了双眼。
很多人都曾问过我同一个问题:像我这种孤鸿踏雪四处留痕的旅行家,必会遭遇很多容易动情的场面,届时我该怎么办?是一同入情入戏呢,还是仅仅作壁上观,保持一颗心如如不动?
其实别人的问题也正是我的问题,遗憾的是直到现在我都没得出满意的答案。
还是顺其自然跟着感觉走吧,有时未必先获取答案再去行动,理论指导行动不假,但理论往往来自于实践。
“林教头,咱们该上路了,呆时间长了,上头一旦怪罪下来,我们哥儿俩可吃罪不起。”
两名解差不耐烦地开始催促。这俩家伙铁石心肠,谁都看得出来,反过来说正经人谁干这个呀!
张三怒骂着从混混儿堆里冲出来,劈手扯住其中一个家伙的前襟冷笑道:“薛霸,你跟董超亮开招子好好瞧瞧,老子咱是谁?当年老子玩的时候,你们还不只是’狗皮东’的小马仔!”
何大壮小声告诉我,”狗皮东”是当年街头一霸,等张三混起来,就将其赶出了汴京城。
果然是”人的名树的影”,董超薛霸脸色煞白连连拱着手退至一边。
张三”哼”一声,一转身大踏步走回来。
在这一刻,我真感觉到了”仗义每多屠狗辈”的含义——莫瞧这些人只是混在社会最底层,过着打打杀杀刀头舐血的悲惨生活,可至少心底是善良的。正所谓”环境造人”,若是换个环境,说不定都是些抡刀上阵保家卫国的勇士呢。
司马迁敬慕这些人,在《史记》里一再歌之颂之,为其树碑立传,不吝溢美之词。
我对他们也无偏见,甚至跟他们中的一位杰出代表青帮大佬杜月笙还是不错的朋友。此人也是混混儿出身,但其凭借过人的胆识与手段,一步步熬到帮会最上层,雄踞青帮龙头之首。
不错,他是干过一些坏事,甚至遭人利用干过很多坏事,但总的来说仍不失一位在大是大非面前保持气节的江湖人,至少人家没有奴颜婢膝,跪舔外族拿侵略者当主子看。
林冲的苦情戏仍在继续。这么说没毛病——如果说所有的一切都是天意,那所有人岂非都是在演戏?唯一的区别就是绝大多数人身在其中,并未意识到自己是个演员,只有极少数勘破天机者才明晰自己的身份。
诚所谓”悟者在道,不悟者亦在道中”是也。
忽然,林冲一把推开娘子,咬咬牙、以靴尖在地上写了个”休”字,转过身去,嘶哑着嗓子,一个字一个字艰难说道:
“以天地为证,自今日起,你我不再是夫妻,我不是你夫,你也不是我妻,恨只恨情深缘浅,奈何奈何!若有来生,你我再续前缘吧!娘子,林冲去矣,从今后你多多保重,善自为之!”
对我们一抱拳,大踏步扬长而去。
其时冷风呼啸,一只孤雁哀鸣着自云间伶仃飞过。
他一言未发,却一切尽在不言中,他的心在泣血,却从不叫人替他难过。
他只是一具行尸走肉——至少在此时。一个”休”字犹如一柄利刃,刺穿的是两颗心脏。
林娘子撕心裂肺地喊了声”官人”,身子一软扑倒在地。
一片树叶被风吹落枝头,打着旋飘飘而下,刚好落在她那美丽的青丝上。
黄叶舞秋风美则美矣,只是在此时看来却又舞得那么凄凉,那么不解人意。
“姐姐——”锦儿惊呼一声,拔腿跑向林娘子。
八戒也要蠢蠢欲动,我忙拽住他的衣角,示意他不可造次。
却见那”鼓上蚤”时迁时大侠,早三蹿两蹦撵上锦儿,帮着她把林娘子搀扶起来。
她们是坐车来的,我指挥大家把林娘子扶进车里迅速离开,避免她再触景伤情加深刺激。随后吩咐八戒,依旧去林府守护相机行事。
”得令——”八戒拔腿刚要走,我忽又想起红肚兜的事。
“拉倒吧,啥红肚兜绿肚兜的,那不过是块破手绢!你想我老猪哪能做那种事!”他拍拍屁股潇洒而去,剩下我一个人站在那儿发愣。
“师父,酒怎么办?”泼皮们把一缸酒抬过来——原本这是为林冲备下的送行酒。
智深把禅杖一扔,抓起酒缸高高举过头顶,然后在众人惊呼声中狠狠砸在地上,“哗啦”一声香气四溢,连冷风都染上浓浓的酒意。
”司马光砸缸”的典故世人皆知,智深砸起缸来可比他痛快多了,而且说砸就砸毫不含糊!
“娘的,人都走了,还喝个鸟酒!”
他飞起一脚,把破缸踢出去老远,目注林冲远去的背影,眼里似要喷出火来。
“咱们咋办?”他低声吼道,“林贤弟前途未卜,洒家心里头老觉得不踏实!”
“师父,咱何不跟过去,到一没人的所在,把董超薛霸那两个王八蛋——”张三抬手做了个下劈的动作,“悄悄的做掉,出声的不要!”
“对,救出林教头,咱一块儿投奔梁山得啦!”何大壮兴奋地附和道。
智深以拳击掌,呵呵笑道:“洒家看硬是要得!……伯爵大人,你说要得不要得?”
我还未搭言,一声长啸自远方传来,清澈、激越而高亢,带着难以言说的满腔悲愤;瞩目望去,只见路尽头风声凄厉云雾凄迷,哪里还有英雄的影子!
“瞧瞧,连俺家贤弟都说’要得’哩!”智深不失时机鼓动我,“伯爵大人,久闻梁山泊兵强马壮卧虎藏龙,你想不想去看看?”
所有目光齐刷刷都瞅着我,泼皮们群情振奋,看来就等着我一句话了。
“每临大事有静气,越到这种时候越要静下心来。”我缓缓说道,“如果鲁莽行事思虑不周,到时非但救不了林教头,反倒把大家都白白搭上。”
我这开场白一出,所有人都不吱声了。智深摸索着下巴,用力点点头。
“兵法有云:知己知彼,百战百胜。我们要是连高俅安的啥心思都不知道,又如何展开下一步行动?”
“有理!”智深说,“那就请伯爵大人给咱分析分析,那高俅老贼到底安的啥花花肠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