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没有好好道别过的人,一定会重逢。
“几十年了,
金陵的梧桐绿了又黄,黄了又绿,我特地跟往年的老师傅学做了鸭煲,依稀记得你嫌盐水鸭寡淡,嘴挑得很;
临安的桂花我都存着,酿了酒,多出来的些就做成桂花糕、桂花酪,知你喜甜,又多加了一勺糖,不可多吃,牙会疼;
景德镇的瓷窑也等了好几个烟雨天,你说这天气难得一遇,你喜欢喝茶,你说青瓷配茶水好看,所以喜欢青瓷;
昭儿,
我前几日又去了寒山寺,年龄大了,往观音像前一跪倒有些腰疼。阿遇扶我起来往后院走去,上面系着许多根红绳,收香火钱的阿嬷告诉我这些红绳半年一换。我知道的,没有你的,那一年昭儿把红绳压在菩萨案下,我瞧着呢,怕菩萨看不见,等昭儿走远,我抽出来系在了菩萨的手腕上。
我后悔了,菩萨定是觉得我大不敬,便没成全昭儿,昭儿没有等到白头。
忘了说,阿遇是我的曾孙儿,他会背《饮水词》,比我有用些。阿遇被我送去学茶,不知道你会喜不喜欢。茶我备着的,云雾的春芽,新的,嫩的,够甜。我就喝了一点点,替你尝尝,绝对没有喝完。
昭儿明明最守信,是不是又在哪喝酒,然后醉了忘了?在哪耽搁了?哪怕你拖个梦,我也好去接昭儿。
昭儿怕冷不愿北上,放心,我现在住在南边,不确定你更喜欢哪座城,就只好经常走走了。”
桓遇端着青团子站在门边,看着太爷爷伏在桌前,很认真的在写东西。然后太爷爷会仔细的装进画了花的信封,然后烧掉。
桓遇不是很明白,问了又怕父亲揍他。记忆里的太爷爷一向和善,除了自己小时候不懂事,烧了一桌信纸,还想着太爷爷会夸自己。然后父亲拿竹扫帚满院子追他揍他,太爷爷就坐着,喝茶看着。二郎腿一翘,挺惬意的样子。
桓遇以前会想,会不会是因为不是亲孙子,所以碰不得那些东西。总之,桓遇一碰,换来的肯定是爷爷和父亲的毒打。
爷爷是过继的。听爷爷说,太奶奶是小脚,走不快,所以跟太爷爷在战火中走散了。安定下来后,也找过几年,杳无音讯,想来早已不在人世。
太爷爷和太奶奶感情真好啊,桓遇有记忆以来,太爷爷每逢节日,都会写点东西,烧掉,等风把那烟灰吹出窗外。这么看太爷爷还挺浪漫,想让风告诉太奶奶。
桓遇等他做完一切,才端着青团子进来,今天是惊蛰,春归的日子。桓遇想问问他要不要出去走走散散心。
“每逢佳节倍思亲。”桓遇念了句酸诗,把青团子放到他面前,“红豆馅的。”
他拿起一个,尝了一口,顿了顿,放回盘中。记起来,自己其实不爱吃甜的。
“阿公觉得腻吗?我下次少放点糖。”桓遇突然感觉拍到马蹄了。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特地说是红豆的,也顺带表达下自己对素未谋面太奶奶的好奇。
“我年轻的时候是不喜欢吃甜的。”他盯着那盘青团子,记起来,昭儿喜欢吃红豆馅的糕点。
“后来有人对我说,日子都那么苦了,嘴上要甜点。”其实几十年了,他都快忘了她的样子,她的声音。那时候的摄影技术哪像现在,只有个形。
“太奶奶说的很有道理。”
“太奶奶?”他转过头来,盯着好孙儿,沉吟片刻。缓缓说到,“她不是。”
桓遇有些惊讶,谁?她?她是谁?她不是?
“陪我走走吧,去海曙楼。”
“这是唐朝建的楼,好像在元朝给烧了,后面又重建了。”他向桓遇说着,又像对自己说的。
桓遇点点头,这些他早就知道了。听老人讲话就要安安静静的,不能杠一杠,太没礼貌。
“她走的第二年,这里拨给救火会的修整了。”他就站在城楼下,不愿上去。
“其实我也明白。她回不来了。”他眼角有些湿润,他长叹一口气,嗓音被眼泪挤得沙哑,
“这么高跳下来,一定很疼吧。”
民国十八年,深冬。
秦淮歌女,颇负盛名的虞美人,于明州城海曙楼一跃而下。血染石板。
人们大多不知道她的原名、籍贯。只知得她弹得一手好阮,喜唱长恨歌,偏爱红裳。“随母姓虞。”
虞美人,便这么来的。
他知道她的名字,籍贯。还知道她生于宣统元年深冬。是淮北霍家最受宠的小姐。死时才不过19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