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少年蓬头垢面,身上的衣服已经污到看不出颜色材质,正蹲在那里抠着地面,嘴唇开合不止,仿佛在默念着什么。
“伢儿。”老妪忍不住又叫了一句,声音颤抖,顾连川在门口点着了蜡烛。
少年茫然抬头看过来,目光触及到忘忧时,突然目眦瞪裂,如同见了什么恐怖的东西一样,飞身窜上了床榻,缩成一团大叫个不停。
忘忧游儿也被吓了一跳,游儿一把抓住忘忧的胳膊,连拉带拽的把忘忧往门外拉,边拉边说:“这是什么魔怔?一惊一乍的!”
“等一下,你看他的眼睛,”忘忧止住游儿道。
蜡烛的光已经漫了一屋,游儿停下脚步,微咪着眼睛看过去,只见那少年虽然疯疯癫癫,眼神游离,但瞳仁却并未聚神,而是灰蒙蒙的一片。
“这怎么好像是……”游儿欲言又止,回头看着忘忧。
“失了魂!”忘忧点点头。
“不应该啊,”游儿不解:“就算是在酆都城里,也是摄魂取魄共行,一个阳寿未尽的凡人,怎么单单没了魂?而且这么看来,只是三魂中没了其一?反而比三魂皆失还古怪。”
“我记得无救必安说过,去年有些人莫名其妙就失了魂魄,他们查了好久都找不到原因,莫非这人也是如此?”忘忧看着那少年,思忖片刻道:“游儿,你马上去寻必安他们,让他们过来看一下,或许能找到些线索也未必。”
“姑娘你呢?”
“我同连川在一起不会有事,另外这孩子到底经历了什么,我也想再问问清楚!”
“晓得了。”游儿点头。屋门口,顾连川正在安慰着伤心抹泪的老妪,游儿从她们身边出了屋,眨眼就没了影子。
“老人家,”忘忧离了那个已经平息下来,尚自喃喃低语的少年,走向门口的两人:“可否同我讲讲,你家孙儿是遭遇了什么事?”
“我也不清楚,只听他发病前的好长时间里,跟着个仙人要学当神仙!”老妪涕泪不止,双手支撑着拐杖,仿佛要倒将下去。
“咱们先出去吧,”连川扶住了老妪,抬头道:“孙大娘经年的眼疾,孙儿出事前都是卧床休息的,倒是我这几日走东串西的打听,知道的或许还多些!”
两人重新锁好了少年的屋子,又安顿了老妪。离开前,这片院子又恢复了昏暗和破败,夹杂着一两声小屋中的传来的怪异的声音,显得格外恐怖。
回去的路上,顾连川同忘忧讲了她打听到的情况,村中人闲口杂,发生了这样的事情,早就传成了无稽之谈,连川只挑了其中最有头有尾,尚还可信的一个讲给了忘忧。
原来这家老妪姓孙,丈夫早亡,膝下只有一子,娶了邻村的女子为妻。这夫妻两人懒散无度,整日里四处闲逛不务正业,却生了个孝顺孩子,唤名孙祥的,代替他们照顾着有眼疾的老母亲。
孙大娘疼爱这个唯一的孙子,只觉得是世间最好的孩子,还因为村里有人说了一嘴她家孙儿“没脑子”,就差点提着拐杖找上门去,所幸看不清脚下,被门扇拦了回去。
疼爱是真疼爱。
没脑子也是真没脑子。
普通人家的孩子十八九岁估计都要成家做主了,可孙大娘的这个孙儿,却是最喜欢听故事,不仅来者不拒,还虚实不分,听多了以后,看地上的小石子都觉得眨巴着眼睛冲他笑。
村里的大人笑他憨傻,孩子却最喜欢追着他跑:他听了别人的故事后,往往能换着花样用自己的方式重新讲述一遍,一样的情节,却是不一样的惊心动魄。
那日午后,孙祥又同一帮孩子聚在村口的老井边,续讲着昨日没讲完的故事。
“那人忽听耳边一声大吼‘不好’,他猛地回头,只见一只长得如同吊睛白额大虎的畜生扑了过来,背后却舞着两支羽翅!”孙祥说得手舞足蹈。
“然后呢?”有个孩子忍不住追问。
“那只大虎扑将过来,眼看就要咬掉自己的脑袋了……”孙祥作了个饿狼扑食的姿势,还没说完,就听见一旁有人插口说了句:“那不是大虎,那是穷奇!”
“什么?”孙祥一下没听明白,回头看了过去。古井口边不知道什么时候坐了个穷酸道士,一身褴褛道服,长得不七楞八翘怎么上台面,正盘腿听他讲故事。
“我说,那不是什么大虎,是上古凶兽穷奇,”那道士翻了翻白眼:“你们这些平头百姓,向来都看不清神灵仙迹,只由得信嘴胡说!”
平白被人这么一说,孙祥涨红了脸,但仍是好脾气的问道:“那这穷奇到底是什么样呢?”
那道士吭哧冷笑了下,本不愿回答,但看着孩子们都安静地看着他,一脸期待,不由地升起了一股傲气,遂清了清嗓子,开口道:“相传‘穷奇状如虎,有翼,食人从头始,所食被发,在犬北。一日从足。’听说这凶兽遇上有人吵架,便要吃掉有理正义的一方,遇上忠诚老实的人,就要咬掉他的鼻子,若是遇上有人作恶,反而会捉野兽送给他。实则有趣!”
“怎么活了上万年,反而是个善恶不分的动物?”孙祥不解:“没人同他说过么?”
“说什么?说他不分好坏么?”道士呵呵道:“等哪日你有本事碰见他,自己个儿说去!”
“他是天上的,我是地上的,怎么见得着?”孙祥揉了揉脑袋,突然道:“道长,你是参道修仙的人,肯定能上天入地,你可不可以教教我?等我学会了,再去找穷奇!”
“参道修仙个屁!”道士骂了句:“要不是我那老不死的师父有意阻拦,我能沦落到这个地步?早知道这样,上次在阎王那就应该好好参他一本!”
“你还见过阎王爷?”孙祥的耳朵支棱起来。
“倒也是没见着,”道士挠着下巴:“不过在地下走了一遭,小鬼小差倒是见了不少!”
两三句话后,孙祥仿佛是踏足了一个闻所未闻的世界,打心底认定这个第一次见的道士就是老天爷派来指点他的天师,硬是缠前缠后的要拜师,还求着道士给他再讲讲别的故事。
道士本不耐烦地要走,一边驱散了其他孩子,一边嘴里念叨着“本就是怕招人眼目才约在这里见面,一个病弱的就够了,再加个憨傻的,岂不是更显眼?”随后又“咦?”了一下,回头问孙祥道:“你今年多大了?家里还有什么人?平日里身子可好?”
孙祥一听,以为是好事将成,忙道:“我今年一十八,家中常相处的只有我奶奶,她眼睛不好,家里的事都是我在做,去山上砍柴只用一两个时辰就能做完。”
“甚好,甚好,”道士咪了三角眼点点头:“明日你还在此处等我,不要同其他人说,也不要带其他的人来,我先试试你,若你得用,我自会给你讲个好故事。”
“知道了。”孙祥脑筋直,体会不出话里的味道,只是高兴的直笑,恨不得转眼就到第二天。
而村子里的孩子们,自然也没有再听完那个故事的后一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