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
村外的树林枝叶摩挲作响,其中有风穿林而来,呜咽如兽。然而细听,风中夹杂着一丝诵经声,愈行愈近,至庙外方止。
来人一身灰短僧衣,一手持着串红木念珠,一手竖于胸前——是个云游行僧,口中诵着心经,前庭却隐有黑气萦绕。先前行于林间,突觉不适,他远瞧着林外有灯光人家,便想着前来化些水食,谁知行到近处,却是村外一户孤零零地酒馆,门口悬着个灯笼,题着“忘忧”二字。
几番踌躇,他举手叩门,有人探头而出,是个双髻丫头,眉目含笑:“可真是奇了,这土地庙引来了个秃和尚!”“游儿,不可油舌!”屋内有人制止,步履声轻盈,门扉大启,一位绛色衣裙的清秀姑娘立于门前:“师父夜行至此,进来歇一歇吧!”
“不了,多谢施主,”那行僧辞道:“只望能化些水食,小僧还需赶路,不便久待此处。”突然他闷哼一声,双目紧闭,面容似有痛症一般皱起,惊的游儿忙要上前搀扶。谁想,只是一个眨眼,那行僧睁眼,面色恢复如常,目光犀利如刃,仿佛刚才那一瞬未曾发生一样。他抬眼看了看忘忧,忽而一笑改口道:“既然这样,那就麻烦施主了!”说罢,抬脚进了门。
拐过屏风,是一个不大的屋子,屋内有股幽幽的酒香,屋侧有排竹架,架上许多大小的瓮罐,贴有字封。那行僧随意坐在长椅上,打量着屋内,并不言语。
“游儿,去备了酒来。”忘忧交代了游儿,便坐在了另一边的贵妃椅上。游儿应了,回头看了那行僧一眼,便挑了屋侧的长帘出去了,不一会儿,端了一个白瓷梅瓶和一个木制酒盅进来。
“哈哈哈,”那行僧见状,竟大笑起来:“我道那江湖盛传的忘忧酒馆有何不同,不想却是一个区区山野狐精做的戏人的把戏!”
“嘿,你这秃和尚,我们姑娘好心待你,你却这般秽言秽语,看我不撕了你那假慈悲的嘴。”游儿跳脚地就要打。
“游儿,上门皆是客,万般都为缘,莫要冲动。”忘忧拉住游儿,神色倒是淡然,并不气恼。
那行僧见状,眉梢微挑,竟是一脸玩味。
“师父若说我是山野狐精,那此番可是来收我的?”忘忧依旧坐回椅上,笑道:“都说那狐精自古都是貌若仙子,忘忧在此谢过师父称赞。”
“收你?我为何要收你?”行僧脚踏于椅上,行事言语放肆:“我自蜀地过来,一路寻你至此。我听闻你这酒馆专以酒解病,今日何不一试?你若有用,是妖是怪与我亦无相干,你若无用,就算是神是仙我也格杀勿论!”
“若是要解固疾,为何师父不去寻医,倒来问我这个卖酒的?”忘忧笑道。
“医者医病不医心,”行僧道:“早些年寻了几个郎中,也遇了那顾大夫,未有成效,只得了条信息,说你这忘忧酒馆或许可解我的病。”
“可是那‘妙手回春’的顾神医顾连川?”忘忧点头:“原来是她荐了你来。如此这般,我倒是有心思一听。不过你既听她说过我,必然也知我这惯例是以故事换这酒的。”纤巧的指尖点了一下梅瓶,瓶口幽香浮动。
“此为何酒?”
“问心。”
“心为何味?”
“万千人品的出万千滋味。”
“可解我疾?”
“这酒只是引子,那药,”忘忧指了指行僧的心口:“需得师父自己来开!”
“有趣的紧。”那行僧大笑,眼里一片狂放蛮野:“这酒钱,我交了。”
“忘忧洗耳恭听!”
“你既然听了百家故事,”行僧敛了笑:“那可曾听说过佛心豢魔?”
屋外风声忽起。
三十二年前,蜀地青神有对贫苦夫妻,妻子有了身孕,早几个月倒是正常,谁知到了那第六个月,她夜里梦魇,梦中听见有小儿哭泣,先是小声,而后声音渐大如钟,突然哭声中夹着嬉笑,一哭一笑,萦绕耳边。她惊醒后,发现身子下竟然见了红,吓得那丈夫急匆匆地连夜请了郎中,待郎中探过脉后,说是胎象正常,并无他碍,两人方才安心。
谁知从此以后,那夫人的样子开始变得奇怪。其他孕妇有胎以后或多或少会胖一点,可是这家孕妇却日渐消瘦,最后竟形似骷髅一般,唯有腹内胎儿却如同吹了气一样圆鼓鼓。那一日,丈夫从田中归家,走到村头的树下,听闻旁户的院落里几个上了年纪的婆子磕家常,其中一人突然低声道:“你们这几日可见着那张郎的娘子?我昨日傍晚关院门,她从门前经过,那样子,啧啧啧,不像个怀胎的女人,倒像个吃了人的长虫!”另有一婆子道:“只怕她肚里的不是人,不然哪有这般吃娘血肉的东西?看这样子,怀的不是吃人的妖怪,就是混世的魔王。”
那丈夫听罢,气的直喘气,一路飞奔回家,锁了院门,让那夫人生产之前不准再出去,又指着那肚子骂道:“待这畜生落了地,立马包了扔进河里,我养不起魔王,也喂不了妖精。”那夫人捂着脸哭,也是允了。
这胎儿长得快,性子也急,九月刚出了个头,那夫人便腹内疼痛难忍,不到两个时辰,一个白嫩的男娃就出了世。可怜这孩子,生来就遭人嫌弃,还没来得及吸一口奶,就被他娘包的严实抱出了村,他爹则抱着一包血水浸染的产褥出去,哭戚戚地去告诉了全村人,他家的娃娃,夭折了。
这边那夫人抱着孩子偷偷行到河边,正欲扔,却听“咯咯咯”的笑声,包中的孩子不知道自己的处境,自顾自地笑,笑着笑着,突然好像饿了一样,嘴一瘪,“哇哇哇”的哭了出来。这一哭一笑中,那夫人同雷震般呆住了:这声音,可不是孕中梦到的那个声音么?只是梦中似乎是两个婴孩,可为何她却只生了一个?正纳闷中,忽听一声“且慢”,一位身披袈裟的僧人自远处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