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沉。
雨越下越大,如同决堤的洪水倾泻而下,没有一丝要停止的预兆。苍穹中无边的墨色压迫着大地,深邃无光。
叶以南站在沈园外,没撑起油纸伞,雨滴却在他的周身消散入虚无之中,无法浸湿他的衣衫。
卧迟灯灭后,看园老人睡美雨声中,叶以南孤身离开沈园之前,在滂沱大雨里仰起头看天。他微微眯起双眼,视线仿佛可以穿过这浓浓的雨幕,直至天上云层深处。
像是察觉到了叶以南的探视目光,苍天震怒,一道闪电携着煌煌天威朝叶以南直劈而来。
初始之时,只是天上的一道窄瘦光芒,下一瞬却已然抵至他的身前。白光骤然放大,如洪水猛兽一般扑入眼帘,整个世界都变成了白金色,空无一物。
叶以南却岿然不动,丝毫没把这道闪电放在眼里,只是轻轻抬起右手,单指抵御。
轰然巨响间,那道闪电未触及叶以南的食指,在他身前三尺外迅速消散,其中蕴含的天地法则被他伸手握在掌心里。
霎时天地间因接踵而至的闪电明灭不定,雷鸣阵阵。叶以南长发与衣袂卷入了狂风里四下翻飞,在炸裂的白光照耀下宛若神明。
叶以南不去理会掌中意图逃散的天地法则,只是微微偏着头,侧耳倾听云深处的雷音。
半晌,他皱着眉头,喃喃自语道:“瞒天过海?”他在层层覆盖的雷声里,听见了不易察觉的沉闷声响。
这异样的天气,满天的电闪雷鸣,竟是为了掩盖这一丝声响么?
叶以南抬起头来,仰望天空,视线穿过暴雨和雷电,直达天空中密布的黑色雨云。
黑云不断地翻滚压缩,愈发厚密,将遮蔽苍穹的黑布又覆了几层,来抵挡包括叶以南在内,几道来自大地上试图窥探天机的目光。
“脱谷为糠,其髓斯存,神之谓也。山骞不崩,唯石为镇,骨之谓也。一身精神,具乎两目;一身骨相,具乎面部。……”
叶以南眯起双眸,默念着并不十分熟稔的“看透”法诀,眼神愈发明亮,目光如同神兵利刃,刺入浓厚的云层。
“容以七尺为期,貌合两仪而论。胸腹手足,实接五行;耳目口鼻,全通四气……”
一瞬间将万里雨云一眼看开,穿云而过。
云巅之上,苍穹如盖,叶以南以神识在天际寻寻觅觅,很快便在两块补天石的缝隙里,寻到了耀眼的金光,和一丝时隐时现的紫光。
他从雷音里仔细辨别,终于找到了规律:每当那频率不高的沉闷声响响起时,紫光就会随之亮起。
叶以南心里生出一个大胆的想法,在苍穹之外,有真正的仙人欲循着补天石的裂缝,刺出一道缝隙,打开天地通道,来到樊笼之内。
而这场雷雨,不过只是一种遮掩,全然不顾连绵的暴雨会对苍生造成多少浩劫。
诚如古人所言:“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下一瞬,叶以南感受到强烈的危机,那道金光忽然幻化成金色的猿兽,逆着他的目光奔袭扑来,欲钻入他的双眸。叶以南狠狠低下头去,躲避眼前挟着仙凡两界天地法则的灵魂威压。
金光见他知难而退,讥笑他识趣,返回云端。
白衣胜雪的公子哥儿低着头沉默半晌,压下心底波澜,不知又想到了什么,脸上泛起一丝倔强。他狠下心来,不顾凶险地再次抬头望天,视线欲穿透那道金光,一览天外的风光。
金色流光在叶以南眼前绽放,无数道金色的光丝刺着他的瞳孔,仅仅一瞬间他的双眸就血流不止。
虽然隔着天地壁垒,叶以南看的并不是十分真切,但在闭眼之前的那一瞬间,他终究还是领略到了此生从未见过的风光。
有五色的云彩挂满了另一片苍穹,层层叠叠,绵延万里。
有气势非凡的天兵天将,白色战甲在阳光下闪着寒光,威风凛凛。
有白衣仙子站在山顶,低头俯瞰,风姿无双。
果然有人在凿天地壁垒。
是她要下界而来吧?叶以南心里如是想着,但惊鸿一瞥之后,竟再无法忆起李扬帆的容貌。
自习得看透秘技之后,叶以南从看园老人身上看到了生死,此时又一窥天外的风光,他将这一番所见在心里细细回味,于之后的道心稳固大有裨益。
许久之后,他抬手欲拭去脸上的血痕,却忽然一顿,想起昨晚和沈园老人的谈话,想起谈及的陈豆萁,和她那如长生果一般的特殊体质。
沈园老人说,这体质,大概只应天上有。
只应天上有。
不会是因她而下界吧?
叶以南心烦意乱,忽然想起一件事来。
他自储物戒指中取出一枚玉简,上面刻着一名女子的灵魂印记,是十年前昆仑山蟠桃盛会之后,西王母托他在人间寻一个人。彼时他并未将此事放在心上,玉简更是连看也没看。
此时细细探查一番,玉简上刻着的,竟是陈豆萁的灵魂印记。
“果然如此。”叶以南呆立雨中,将这事的前因后果猜测得八九不离十。
半晌后,叶以南脸上浮起一丝狠厉之色,桀骜不驯地仰头凝望天空,视线却再次被补天石周身的金光遮挡。
叶以南一遍又一遍地念着“看透”的法诀,倔强执拗,全然不顾眼角不断流下的血水,狰狞可怖。
不知过了多久,他的视线终于透过重重黑云和刺目金光,抵达仙界。九天之上,另一双淡漠的眼眸正与他遥遥对视。
白衣望白衣,一个在天,一个在地,天地迢迢,却似近在咫尺。
而淮月仙君脸上满是不可置信的神情,他们费了如此大的周折,仙君、仙器、仙阵,北顾山凿天大阵,昆仑山一月雷雨,这所有的一切,竟比不上此人的一个眼神?
“天外有天,人外有人。”这话固然不错,可那人只是一个凡人啊……
不过是一介凡夫俗子……
叶以南拭去眼角血迹,于人间闭目养伤,淮月仙君愣了半晌之后,才记得让山下的天兵天将停止阵法,互相纠缠的紫色巨锥与金色光芒同时消失无踪。
天高云淡,风轻拂而过,一片寂静。淮月仙君深吸了一口气,声音颤抖着问道:“扬帆,这人究竟是谁,居然只用目光,就打穿了天地间的壁垒?”
李扬帆神色冰冷,默然不语,无人知她心中所想。她只是取出传讯珠,传令西王母散去人间雷雨。
仙界起风了,元气刮起,形成一个龙卷,呼啸着朝北顾山底的那个裂缝涌去。
裂缝是北顾山的一道伤口,此刻正缓缓愈合着,欲再次关闭这初开的两界通道。李扬帆的衣袖在风里鼓舞,她不愿错过此良机,轻轻说了一句:“我走了,淮月哥。”
她飞下山去,欲从裂缝处下界。
“一路顺风。”淮月朝李扬帆的背影唤了一声。
李扬帆白衣飘摇,在风里猎猎作响。她落在山底,回头默默看了淮月一眼,真身如同白驹入隙,飞掠向人间,眨眼消失不见。
淮月眯着眼睛,沿着李扬帆离去的身影朝人间望去,在缝隙之间看到浓浓的雨云,隔绝天地,正在迅速散去。
之前他对李扬帆此行十分羡慕,时常在心里嘀咕着,要是玉帝准我下界去找小公主,那该有多好,可以在人间肆意玩耍一番。
不过在见识到了满目红血的叶以南后,淮月对整个凡间都心有余悸,更怕一不小心把小命丢在了人间,岂非得不偿失?
于是觉得其实就这样坐在云上,用神识一览人间的风光也不错。
“啊!”忽然之间,却听见凄厉的惨叫声从下界传来,淮月心中一惊,看见那道白色的熟悉身影被一股令人心悸的能量自缝隙里轰回仙界,飘向空中。
一道金光从北顾山底升起,迅若流星,对李扬帆的身影穷追不舍。
“扬帆!”淮月飞身抱住李扬帆的纤瘦身躯,挥剑斩灭那道金色光芒。他缓缓飘落在地面,将李扬帆紧紧搂在怀里,低眉看她时目光忽然变得呆滞,吃惊发愣。
那个方才还风华绝代的女子眨眼间便老了许多,气血干枯,像一朵将要枯萎凋零的花。她的长发如雪一样白,皱纹深刻在脸上,枯瘦的皮肤如同干瘪的树皮。
李扬帆气若游丝,微微启唇想说些什么,却说不出话来。
淮月回过神来,面色惶急,神识从储物戒指里迅速掠扫,取出一瓶甘露水给李扬帆喂下,见她脸色渐渐变得红润,白发转青,才略微松了一口气。
“好些了么?”淮月关切地问道。
“好多了。”李扬帆躺在他怀里,虚弱的脸上挤出一个微笑给他看,“两界之间天地法则不同,人间的法则不愿意容下一个活了数十万年的我,执意要让我老死在人间,我只能逃回来啦。”
淮月温柔地道:“那就别去了。我去找玉帝,让他老人家派个年纪小点的神仙下界,不就成了?”
“没那么简单。”李扬帆疲倦地摇了摇头,费了好大的劲儿去睁开双眼,纤长的睫毛半遮着眼帘,“我撑不住了,想睡一会儿。替我护道好么,淮月哥?”
淮月笑着点头,看她沉沉睡去后才敛去笑意,复又转身看了一眼不远处的洞口。
那里漆黑一片,深不见底,淮月却觉得里面好似住了一头上古凶兽,正狰狞地打量着他。
淮月对此毫不畏惧,却在低头凝视李扬帆时心怀担忧。
他知道这个从小要强的女子苏醒恢复后,一定会再想办法下凡间一趟,自己却没法子阻止她。
都怪他从她小时候起就心太软,这会儿不过是听李扬帆喊了一声“哥”,任何事情都不愿再拂了她的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