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的清晨,鸣涧峰与鸣月峰诸人来访梨花峰的时候,朝阳初生,晨光洒在那条直通云霄的锁链之上,竟抹不去链上的那股寒意。
极少走下鸣月峰的首座真人叶慈,亲自带着劣徒叶芷纭前来梨花峰谢罪。
站在梨花峰底,此前几乎从不踏足这片区域的众人才发现,欲攀上四面都是悬崖峭壁的梨花峰顶,竟难于上青天。
叶芷纭站在叶慈真人身侧,她低着头,泫然欲泣,像是受过极大的委屈,显然是被叶慈真人狠狠地批评过。
叶灵均与叶芷纭都来自于西蜀齐家,是一母同胞的兄妹,看着她的这副模样十分心疼,向叶慈真人道:“师伯,一切都是侄儿的错,挑衅的是侄儿,最后偷袭的是侄儿,跟芷纭真的一点关系都没有。”
鸣涧峰长老叶归云未待叶慈真人说话,怒斥道:“住口,你这孽徒,真把我鸣涧峰的脸都给丢尽了。”
叶慈真人仰望通天的锁链,缓缓摇头道:“此事细细想来,要不是劣徒的意思,灵均与梨花峰的人无怨无仇,怎么会故意挑衅呢?都怪我这些年里,只顾着潜心修道,没教会她一些做人的道理。”
叶芷纭依旧低头不语,不知道在想着什么。
叶慈真人这般说话,鸣涧峰长老叶归云也不好再说些什么,仰首说道:“师姐,我这趟是第一次来梨花峰,没想到这梨花峰,竟没有上山的路。”
“这正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意思。”叶慈真人沉吟半晌,看了一眼兴师动众的鸣涧峰众人,“不如让其他人先回去,就你我带着两个孩子上山吧,以免扰了他的清修。”
叶归云听见叶慈口中说的那个“他”,咧嘴一笑,眼神中难掩炽烈神采,点头道:“就依师姐所言。”
鸣月峰首座叶慈真人抱着叶芷纭腾云驾雾而起,眨眼消失在云雾里,叶归云深深吸了一口气,这么多年,终于可以见到那个人了。他亦抱起叶灵均,轻踏着锁链登山。
四人前往梨花峰作客,赔礼道歉,其他人则暂时回山。
梨花峰的弟子起的极早,去了后山修行,留在山顶的只有叶依东一人,小狮赖在屋里呼呼大睡,而商李隐远去杭州找叶以南去了,苏神医下山采药未归。
叶依东亲手为四人斟茶,那位叫叶归云的长老手微微颤抖,举起茶盏,却激动得差点洒出来。叶慈仿佛没看见,正色道:“依东,我这次来,是向令徒叶思源赔礼道歉来的。”
叶依东笑道:“师伯不必如此,四师弟昨天已经将来龙去脉告诉我了。只是小孩子之间打打闹闹,没什么关系的。”
叶慈摇头说道:“恩师在世时曾教诲我,凿井者,起于三寸之坎,以就万仞之深。正因为孩子们还小,才更应该教会他们对错是非。”
叶依东点了点头,应道:“这件事思源也有错,这孩子平日让我惯坏了,太过调皮,日后我一定严加管教。”
叶慈道:“令徒叶思源不在么?”
叶依东笑道:“小徒随着四师弟去后山修行去了,要午时才回来。”
要午时么?叶慈真人微微皱眉,叶依东看在眼里,放下茶杯,问道:“怎么了,师伯?”
叶慈笑道:“没什么大事,是雨浓那孩子,午时的时候要回鸣月峰。”
叶依东道:“雨神?师姐她有几十年没回山了吧,这是大事,师伯您且回山,不必在此等思源回来,空耗时间。改日,我再带思源上鸣月峰向您问好。”
叶慈沉吟不语,那一直没说上话的长老叶归云道:“北君……”他这句话才说出两个字,叶慈真人已皱起眉头,喝斥道:“归云!”
叶归云这才想起,有叶芷纭与叶灵均这两个“外人”在场,不宜暴露叶依东的某个身份,委实是他第一次见到北君,有些激动,被叶慈一喝止,额头顿时冒起冷汗。
叶依东不动声色饮茶,淡淡地道:“无妨。芷纭,这位师弟叫灵均是吧?两位初次来梨花峰,不如四处看看。恩师在世时曾将数把绝世名剑埋在山顶,你们且随意逛逛,说不定会有所收获。”
叶慈道:“芷纭,你带着灵均出去玩吧,我们还有事要谈。”
叶芷纭呆呆地站在一侧,恍若未闻,被叶灵均拉了两下才回过神来,随他走出屋子。
叶灵均见叶芷纭神色与平日有异,郁郁寡欢,关切地问道:“怎么了,妹妹?是不是叶慈师伯骂你了?”
叶芷纭只是摇头不语。
叶灵均道:“妹妹,这点小事,何必放在心上呢?那个叫叶依东的说的对,雨神回山才是顶天的大事,毕竟这也是你们师姐妹头一次相见。”
叶芷纭冷哼一声道:“哥,你有所不知,我的这位雨神师姐,其实是苏家的传人。”
叶灵均皱眉道:“苏家?一直与我们齐家作对的那个苏家?”
叶芷纭说道:“哼,还能有哪个苏家?而且她写信来说,这次回山,要带她的妹妹一起来探望师尊,这其中的意思,还不明显么?”
“你是说,雨神的妹妹,也想拜叶慈师伯为师么?”
叶芷纭叹了一口气,说道:“我看这件事,已经是板上钉钉了。哥,我在师父心里的地位,早已是一落千丈了。”
叶灵均心疼地握着她的手,说道:“芷纭,都怪我这个哥哥没照顾好你。当初你就该听三姐的话,去灵鹫宫学艺多好,不该跟我来承影山这个破地方。”
叶芷纭摇头说道:“哥,我不后悔。去了灵鹫宫,不就没法子待在你身边了么?”
叶灵均心中感动,却越想越气,怒道:“她叶慈又有什么了不起的?再过几年,我们完成出师试炼之后,就回西蜀,再也不来这个鬼地方了。”
叶芷纭脸上挤出一个笑容来,缓缓点头。
“汪,汪。”两声狗叫远远传来,叶灵均与叶芷纭闻声转过身去,只见一座弟子房舍里,走出一条毛发雪白的小狮子狗。
那狮子狗四下张望了一番,没寻到自己的几位小主人,便懒洋洋地趴在了门前晒着日光。
叶芷纭柔弱的脸上泛起戾气,说道:“是昨天他们带在身边的那条狗。”
叶灵均看着她脸上阴沉的神色,皱眉道:“芷纭,你想干什么?”
叶芷纭展颜笑道:“哥,我们很久没吃狗肉了吧?”
“芷纭……”叶灵均愣愣地看着自己妹妹脸上的阴森笑容,被吓了一跳,好像第一次认识她。
在她冰冷目光的注视下,叶灵均竟不由地打了个冷颤。
明媚的阳光从湛蓝的天空洒下,亦有它照不到的阴暗角落,与阳光一样都令人无法直视。
叶芷纭回过神来,想到自己竟变成如今这般模样,在风里凄然一笑,心绪不定。
梨花峰后山,三位少年弟子早已在叶亦北的监督指导之下晨练了一个时辰之久,此时正围坐在他旁边聆听教诲。
梨花峰虽是极尽荒凉,不像其他诸峰一般山环水漩,尽是奇花异石、茂林修竹,却也别有一番风景。
晨时的蓝天与白云十分的干净,如同被春水洗过,在朝阳的照耀下亮得发光。和煦的风显得格外的温柔,在野草之中来回游荡穿梭。
叶思源在草丛里薅断一株野草,直接把一头含在嘴里,再躺下枕着自己的双臂,闭着眼睛,尽情地享受着这份宁静。
梨花盘膝坐在他身边,有些无奈地看着这个吊儿郎当的师侄,问道:“大侄子,你这早饭还没吃,怎么又困了?”
叶思源却是早已习惯了被她叫做大侄子,也没有要搭理她的打算,只是懒洋洋地躺在那里,撇了撇嘴表示不屑。
“大侄子,昨日你在演武台上打败叶灵均时的英明神武形象,师叔我可是全看在了眼里,着实是十分的了得。不如,咱们俩也来比划比划,如何?”
大侄子好像很有经验,完全不上当,他把头摇成了拨浪鼓般拒绝道:“弟子才疏学浅,可不是师叔您的对手。”
有些技痒的梨花眨着漂亮的大眼睛,眼珠子骨碌一转,笑道:“咱们可以换个法子比试呀。”
叶思源心不在焉地问道:“什么法子?”
见到猎物有了上钩的迹象,梨花脸上的笑容更加灿烂了,笑道:“谁先踩到对方的脚,谁就赢了,怎么样?”
叶亦北听了后眉头一皱,似乎在思索着什么,心中想道:这么快么?
“好呀,什么规矩?”而叶思源涉世未深,仍不知江湖险恶,只是稍微想了一下便同意了。
梨花强忍着脸上的笑意,正色解释道:“双手不能动,不能使用轻功和真力,其他的都随意。”
“来吧。”叶思源听后便站起身来,向梨花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两人缓步走向练剑时的空地上,途中叶思源目不转睛地望着梨花的双脚,她脚上穿着一双白布鞋,十分的干净。
叶思源时刻提防着梨花的双脚,却没有看到她嘴角上扬的弧度。
走到空地中央的时候,叶思源心想,你不来,那我可来了。他坏坏地咧嘴一笑,一脚就向梨花的脚尖踩去。
可是当叶思源伸出的右脚快踩着梨花的时候,忽然眼前一花,梨花的右脚不知为何就从视线里消失了,叶思源的那一脚就踩在了空地上。紧接着他感到脚上一疼,右脚竟被梨花诡异地踩在了脚下。
“啊!疼!”叶思源浮夸地叫了起来,单腿站立,抱着被踩中的脚直喊疼,眼睛的余光瞄着梨花。当他看见梨花走过来要扶他的时候,一脚狠狠地偷袭过去。
偷袭未遂,一眨眼的功夫,梨花又已经踩中了叶思源的右脚,她嘴角含笑说道:“大侄子,你这演技略显浮夸啊。”
叶思源撇了撇嘴,不服地道:“不算,再来。”
春风拂过后山,在叶亦北与毕晨曦的注视之下,叶思源负三十七场,胜零。
任叶思源如何辗转腾挪,无论他选择攻势或是守势,结局都是左脚或是右脚被梨花踩在脚下。看着叶思源那副狼狈苦恼的模样,连一向不喜形于色的叶亦北亦忍不住笑出声来,特别是当叶思源在空中不停地用力蹬着双腿,试图改变双脚落地位置而不被梨花踩中的时候。
梨花得意地拍着叶思源的肩膀,安慰道:“大侄子,别垂头丧气的了,待本女侠名扬天下以后,你可有的吹了。”
叶思源肉体和心灵受到了双重的打击,喃喃道:“吹什么?”
梨花笑道:“吹牛啊。日后的江湖里,能从本女侠的腿法中侥幸活下来的人可不多,大侄子你是第一个。”
叶思源嘴角抽搐了一下,没说什么。
叶亦北微微一笑,看见毕晨曦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问道:“怎么了,想什么呢?”
毕晨曦摇了摇头,有些迷惘地道:“我看不懂,就是看着梨花的步法有些眼熟,却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
叶亦北解释道:“你觉得熟悉的不是步法,而是剑法。梨花用的正是《错剑诀》。”
《错剑诀》是三人几日前共同学习过的一套剑法,出自于错剑堂,毕晨曦听后心中难以置信:“这怎么可能?”
梨花她,居然能将剑法改成步法?
叶亦北理所当然地说道:“剑术讲究千变万化,千万不要拘泥于形式,步法怎么不能是剑法?”
毕晨曦悚然一惊,因为他忽然想起叶亦北讲过的,那套叫做剑二十三的剑法来。
五百年前,长安城里曾有一位梨园弟子名叫李凭,尤其擅长弹箜篌。某次在宴会中弹奏时,曲声跌宕起伏,时而高亢激越,转耳却低回如泣如诉。
曲子结尾时陡若险峰,急如奔流,诉着弹箜篌者的心中情愫,激荡在众人心田,让席间众人感同身受,一曲当筵落泪,重掩罗巾。
座中泣下谁最多?席间有位不知名的酒客酒酣之后,双眼含泪,仰天长啸。
他面庞阴柔,披着许久没精心梳洗过的长发,穿着华贵却有些破旧的服饰,像是一个郁郁不得志的纨绔子弟。
这位酒客用衣袖抹去脸上的泪水,竟然大胆地抽出邻座一位剑客放在桌上的长剑,闻曲舞剑。
没有纵横的剑气,他就像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公子哥,自顾自地舞着柔柔弱弱、并不太好看的剑招。在座的诸位无论凡人或是修士,大多都当他是醉了,任他发泄着心绪,只有几位剑道高手瞠目结舌。
当代蜀山剑派掌门人与蓬莱仙派众长老目瞪口呆,满头大汗,他们恍若看到奔腾的闪电、游走的龙蛇、峭立亘天的仙山、不期而至的一场骤雨,险些走火入魔。
华山派剑宗长老如同在一个混沌的梦里,看到一抹流星呼啸着奔驰过暗夜笼罩的世界,感动的泪流满面。身边一个俊俏青年模样的男子,已经做了华山几百年小师叔的苏清河,缓缓站起身来,拍手鼓掌道:“旷世奇技,浑然天成。”
李凭问:“敢问公子高姓大名?”
那落魄公子哥儿低着头道:“我叫公孙无双。”接着他抬起头来,让人看到他那双如同星辰大海一样的眼眸,展颜一笑。
天下无双的无双。
那套被苏清河称为旷世奇技的剑招,终是没有剑谱流传下来。之后任由众人如何回忆,竟记不起其中的一招半式。
流传下来的,是苏清河从李凭那里求来的那首箜篌曲的曲谱,以及在场一位鬼神于文的诗人的旷世佳作:“昆山玉碎凤凰叫,芙蓉泣露香兰笑。十二门前融冷光,二十三弦动紫皇。女娲炼石补天处,石破天惊逗秋雨。梦入神山教神妪,老鱼跳波瘦蛟舞。”这便是剑二十三名字的出处。
人们提及剑二十三时总赞叹它玄之又玄,剑招只可意会,不可言传,以一部由箜篌曲和一首诗作为剑谱,存于华山、蜀山、蓬莱。当然,还存留于云州拜月教,因为后来的落魄士子公孙无双,成为了拜月教的当代教主。
既然剑意可以以诗曲记载,当然也可以由步法来传达,毕晨曦感到有些不可思议,问道:“梨花她的天赋这么高么?”
“不是她太强,是你们走的路不同。”叶亦北斟酌了一下字句,向他解释道,“梨花走的路,是她这一脉创派祖师鹿笙所创,我不能给你讲太多,否则对你的剑道百害无一利。”
提及鹿笙这个名字,叶亦北脸上亦不免生出神往之色,也不管毕晨曦是否听得懂,喃喃道:“每一条路,走到最后,都很可怕。”
他记得在一册卷宗上面看过,鹿笙与那时的最强者,那一代的拜月教教主和澈因爱生恨,最终同归于尽,双双死在大庾岭。
凡人七十古稀,修仙求长生本是逆天而行。当修士的修为达到一定境界后,在飞升仙界之前,苍天会降下九九重劫,被称作是天劫,若挨不过去就会形神俱灭,难再入轮回之中,用凡人的话说就是永世不得超生。
仙路残忍,天劫难渡,每一代中,能渡过天劫飞升仙界的绝代天骄一只手便数的过来。
而每隔数百上千年,拜月教都会下贴,邀请整个修仙界的大人物前来观礼,目睹那一代的拜月教主于雷海里渡天劫,羽化飞仙。
拜月教主渡天劫,从来没失败过。自古以来,拜月教的渡劫会都是一大盛事,与昆仑山蟠桃会、蓬莱仙山蓬莱仙会并称为修仙界三大盛会。
而和澈,是拜月教有史以来,唯一一位虽然渡过天劫,却没有飞升仙界的教主。
由此可见,这个叫鹿笙的女子,究竟做了一件怎样疯狂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