嵬国南境的最后一座小城名为夜阑,出城往南十里,便是面向池国的第一道关隘——定南关。这座关卡坐落于天堑之中,占尽了地利,却从未传出过什么胜绩。
因为它根本没有迎过敌。
池国的兵力虽然雄厚,但他们没有主动挑起过战事;即便是当年的嵬池大战,垂水城的战船队也仅仅是在大泽里反击,没有一兵一卒踏上过对岸。
但这并不能令李盛放下戒心。订下了停战百年的血契后,他还特意请来墨者,在嵬国南境上修建了无数的城防。相比于那些身负钢筋铁骨、却也只能沦为摆设的巨兽,定南关的平静就显得微不足道了。
冷雾之中,这座嵬国最南端的关隘像一位孤独而落魄的巨人,沉默地眺望着远方。
“笃笃笃……”
沉稳有力的蹄声从关外传来,一匹白马披雾而出,现出了俊美的身形。它从隘口前飞驰而过,惹得戍守的小兵们多看了几眼。
江沉沙拽紧缰绳,刻意伏低了身子。透过面具,他瞥了一眼隘口上的黑旗,上面绣着的金云龙纹依稀可见。
那是象征着大嵬国威的旗帜,它同样也伫立在十三关的风雪之中,就连上面最细、最浅的纹饰,江沉沙都了如指掌。黑色的龙旗和炽红色的北雁军旗,当它们并肩出现在北境的风雪中时,曾令多少敌人只看一眼便落荒而逃。
“驾!”他收回目光,用力甩出马鞭。
为了绕开这座关隘,二人已经在山里骑了四天了。如今,定南关已经消失在了身后的浓雾之中,再往前就彻底踏出了嵬国的国境。
耳旁风声呼啸,像是有许许多多的人在低语。江沉沙本以为自己会百感交集,可真当到了这一步,他心中却反而毫无波澜。从最北到最南,许多画面在脑海中飞闪而过,光影交错,最后糅成了模糊的一片,融进了这灰蒙蒙的雾气中。
从始至终,马蹄一刻未停,他也没有回过头。
与北方那种螫针刺面般的寒风不同,南方的冷风中带着一股潮气,一点点浸透全身,久久挥之不去。寒冬将至,最迟再有半个月,第一场雪就会趁夜落下。
二人所走的这条路狭长而僻静,两旁的树影贴着头顶飞掠而过,地上那层厚实的腐叶在马蹄的重踏之下凹陷出一个个月牙形。依照地图所示,这条关外小道是通往临渊学宫的捷径,快的话,再有三天他们就能到临渊学宫。
来得及。江沉沙再抽了一下马鞭。白马加快速度,从鼻中喷出一股白气。
从嵬国到池国,有广达百里的无主之地,云鹘大泽便是其中的一部分。这是两个大国互不侵犯、也互不退让所产生的必然结果,就像一道被遗弃的城墙,既不能有所归属,也不能就此消失。
于是,这里自然而然地变成了法外之地。
“救命……”一声虚弱的呼声从前方传来,雾气中隐隐约约透出了亮光。
江沉沙轻扯缰绳,放缓了马速。前近几步,发光的东西渐渐显现了出来:那是一盏黄纸灯笼,高高地悬挂在一架马车的车头上,散发着暧昧的暖光。
马车很大,两个前轮都碎了,后面留下一道狰狞的辙痕。车旁倚坐着一个女子,戴着面具,头发和衣着都有些凌乱;她的左腿上斜插着一根断裂的木条,流了不少血,把衣摆染成了殷红的一片。
见有人来,女子惊喜道:“二位英雄!求你们帮帮我!”
“怎么回事?”
“我是从临渊学宫来的,没想到这落叶下面会有个大坑,马车坏了,马也跑了。”女子稍稍撩起衣摆,把大腿露了出来,庆幸道,“幸好有你们来了,不然我真的以为自己要死在这荒郊野岭里了。”
面具遮掩下,江沉沙皱了皱眉头。
青莲子从他身后探出脑袋,吸溜了一下鼻涕:“这么大一辆四轮车,就你一个人?”
“去的时候我们本来有六个人,现在——”女子叹了口气,声音娇弱,“如你们所见,能回来的就只剩我一个了……学宫今年的考核太可怕了。”
说罢,她抬眼看向二人,灯笼光映得她眼波流转:“能帮帮我吗?只要把我带去定南关就行,我师父就在夜阑城里。”
“好说啊,我们都是士子,当然要互帮互助了。”青莲子一边说,一边暗自用手在江沉沙背上写了个字。二人翻身下马,江沉沙走上前问:“能走吗?”
女子垂下目光,紧紧按住伤口,声音里夹杂着一丝痛楚:“不行,连起都起不来……能扶我一把吗?”
“好。”
就在江沉沙俯下身的瞬间,女子的眼神里忽然闪过一丝恶毒的狠决,她猛地将腿上的木条拔了出来,飞快地刺向江沉沙的心口。
寒光闪出,那木条之下竟然嵌着刀片。女子出刀的速度极快,眼看她就要得手时,江沉沙忽然冷笑了一声。
“铛——”短刀刺破白衣后便骤然停下,任凭那女子再如何用力也不能往前分毫,就好像那里面不是皮肉,而是一块铁石。比起强弩射出的近箭,她这一刀实在太过无力,根本无法刺破兵家的铁甲技。
“够准,但不够狠。”江沉沙伸手去扼她的脖子。
女子的反应不慢,立马松开刀,侧身朝一旁跃去,好似一只身经百战的狐狸。她堪堪躲开了这一记擒拿,正打算朝前逃窜,却惊觉有一股强力把她拉了回去。回头一看,自己的左脚踝正被江沉沙牢牢握在手里。
“娘希匹!”她忍不住骂了一句,反手在腿上娴熟地一拨。
只听“啪嗒”一声脆响,江沉沙明明没有松手,却忽然觉得失了力,不由地往后踉跄了半步。他抬手看了看,不禁一愣,摇头笑道:“怪不得能拔出刀来。”
那并不是真正的腿,而是条用机关制作的义肢。脚踝上的白色漆皮被他磨掉了些许,露出了用木头制成的球状关节。
林间传出“沙沙”的窸窣声,仿佛有风吹过,可浓雾却并未减淡半分。那女子手脚并用,如野兽般伏地疾走,眨眼间便逃到了马车后面;她抬手往车厢上用力一砸,恶狠狠地喊道:“还等什么!”
话音一落,门帘应声而开,三个蒙面人从车里一跃而出。其中一人披着件脏斗篷,护在女子身前,讪笑道:“零姐,明明是你吩咐的,等你解决了一个俺们再出手。”
“没良心的东西,你巴不得看我出丑。”零瞪了他一眼。
斗篷轻轻一抖,被挑开了一条缝,一把银白色的匕首从里面探了出来。那人弓起身子,把刃尖对准了江沉沙,压低声音:“怎么失手的?”
零拨开眼前的凌乱发丝,懊恼道:“那厮穿了护心镜。”
江沉沙听力极好,闻言不由地一笑。他四下环顾,雾气中的树林透出阴冷感,枝桠杂乱交错,众多魁梧的人影在其中隐现。
“啸——”
斗篷人吹了个响哨,四周忽然响起一片刀剑出鞘的铮鸣声。紧接着,又有三个人从小道两侧蹿了出来,蒙面提刀,封住了二人的退路。
青莲子见状,想要退到江沉沙身后,可刚迈出一步,就听见头顶传来一声低喝:“不准动!”
只见在树上还埋伏着一人,手擎一把搭了箭的长弓,弓弦绷紧的声音令人不寒而栗。
“二位,要怪,只能怪你们自己不好,放着大路不走,偏要学什么英雄救美。不过,选错了一次不要紧,俺可以再给你们一次机会。”斗篷人哑着嗓子笑了笑,“要财,还是要命?”
不等江沉沙开口,青莲子抢先道:“哎呀!别动不动就亮刀子啊,有话好说嘛。诸位好汉有所不知,我们俩是从北方边关下来的,路途遥远,带的那点盘缠早就用完了,现在是热锅上的蚂蚁——没油水啊。”
小家伙见风使舵,语气里竟然带着一股子匪腔。
“不是还有马吗?”斗篷人并不买账,冷笑道,“蚂蚁再小,那也是肉不是?”
“没得商量了?”
斗篷人目光发狠,端起匕首做了个割脖子的动作。弓手皱起眉头把手指一松,利箭划破浓雾,朝着青莲子眉心射去。
江沉沙双耳一动,抓着那截义肢反手一甩。只听“梆”的一声,箭镞贯穿了两层木壳,停在了青莲子的面具前。
“好快!”弓手吃了一惊,背后掀起一层冷汗。
“唉,怎么就不听劝呢?”青莲子叹了口气,故作老成地摇头道,“话说在前头啊,是你们先下死手的,一会儿要是不小心丢了性命,可别怨我们。”
斗篷人听得发愣,眼神从惊诧逐渐变为了凶狠:“敢瞧不起俺们!把他们给做……”可话还没说完,他就惊觉有一股劲风扑面而来。
站在车前的两人还没反应过来,一道白影已经来到了他们身前。两人只觉得颈脖一痛,登时便眼前一黑,一声不吭地栽倒在地。
“小七!小八!”
江沉沙从二人身上迈过,拧了拧腕子,缓步上前:“你们既然有胆子做这刀头舔血的买卖,想必也一定有以命偿命的觉悟吧?”
看着他那张殷红似血的笑脸面具,斗篷人头皮一麻,一股恶寒涌上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