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龙去脉,我大概知道了。”江沉沙倒了杯水,一饮而尽,“不过照你所说,那地穴里的阵法也是三秋人设下的?”
宁误面露难色:“应该是吧。”
能和千岁换命阵这种邪术扯上关系……
“你的那位旧人,到底……”江沉沙话刚出口,就自知不妥,赶忙收了声。
“我明白你的意思。”宁误提起脖子上的白玉坠,“等找到了他,我一定要好好问清楚,不合我意,便狠狠给他一巴掌。”
说着,她想抡起手,无奈气力虚弱,抬不高手臂,只得笑笑作罢。
“没想到我会落得如此狼狈的下场。”宁误看着自己瘦如枯枝的手腕,神色有些惨淡。
狼狈吗……江沉沙默不作声。在他看来,能捡回一条命已是万幸了,那千岁换命阵里匍匐着的无数怪物,曾经可都是人。
正当此时,他双耳一动,听见屋外传来了脚步声。
“江少侠,老爷有请。”是小青的声音,“若方便的话,请姑娘也赏光同去。”
现在?江沉沙有些诧异。他开门应了几句,末了,又问道:“杨少爷回来了吗。”
小青摇了摇头。
还没回……江沉沙隐隐有些担心。杨千钧虽然揽了责,但再怎么说也是为了妹妹的安危,如今杨小月好不容易保住了性命,他却为此挨了一巴掌,心里自然不会好受。
不过,之后的事就不归自己管了。
“误姑娘,能走动吗?”他回头看去,却见宁误已经站了起来。
“恩人之约,我岂有不去的道理。”宁误调整呼吸,蹒跚地迈出脚步。她的腿已经不知有多久没有用过了,没办法立刻走稳。
江沉沙要去扶,宁误却摆了摆手:“不能再麻烦你们了。”
一踏出房门后,潮湿的苦味就扑面而来,风也更冷了些。抬头看去,云里呈现出沉沉的黑色,若不是那房间里的药味太重,江沉沙应该能更早察觉。
大雨将至,就像那天的洛城。
“请随我来。”小青做了个“请”的手势,向正厅走去。
江沉沙跟在宁误后面,本想在必要的时候帮忙扶一下,却没想到这姑娘一路越走越稳,到后来几乎就与常人无异了。
正厅门前种着两棵桂树,满地的碎花随风而走。
“老爷,少侠他们到了。”
只听杨逐笑道:“快请进!”
待二人入座,杨逐把手一拍:“上菜。”
“抱歉啊少侠,虽然有些唐突,但无论如何我都想好好谢谢你。”他端起酒,“一会儿我还要去村长家赴宴,所以才把你早早喊了过来。”
是因为杨小月吧。江沉沙也不多说,敬了回去。
杨逐又斟满一杯:“少侠,你和那小兄弟为了小月做的事,我都听村长说了,如此恩情,杨某实在不知如何报答啊!”
说罢,他端杯起身,深深地鞠了一躬。一饮而尽后,他再斟一杯道:“如今,令正也醒了过来,实在是值得庆贺!来!”
令正?是指宁误吗?江沉沙久居北境,接触的酒局大多不拘小节,所以对一些称呼并不熟悉。但他也不好无礼,只得端起了杯子:“这都多亏了贵府的……”
话音未落,他忽然感到背后一凉。侧眼看去,只见宁误满脸通红,咬着下唇看着自己。
难道!江沉沙忽然觉得耳朵滚烫。他忙改口道:“杨大侠,误会了!我和误姑娘并非你想的那样!”
杨逐“咦”了一声,随即大笑着自罚一杯:“我看你那般关切她,还以为你们是一对呢!”
啧。
江沉沙看向宁误,压低声音:“实在抱歉,我不太懂这些。”
宁误只点了点头,脸上还是红的。
他一口闷酒喝了下去。
酒过三巡后,杨逐似乎喝得有点飘忽。他晃悠悠地站起身:“江川老弟,从今往后,你们几位就是我杨府的大恩人,安心住下便是!”
“您喝多了。”江沉沙笑笑。
“我并没有在说笑!”杨逐双手撑在桌子上,眼睛直盯着江沉沙,“我这府上,难道有什么不和你心意的吗?你想要什么尽管开口!远离世俗,还管他什么大流放!”
“承蒙您厚爱,不过……”江沉沙端起杯子,“我今晚就会离开。”
“今晚?可我听说,小误姑娘的余毒还未散尽,不宜走动啊。”杨逐一愣,随即眯起眼笑了,“况且……老弟,你可别忘了,你还是我的门客。”
忘了还有这一茬。江沉沙皱紧了眉头。
“你不为自己着想,也得为你那小兄弟和这位姑娘着想吧?”杨逐眼里的酒意已经散去大半,“他们愿意走吗?”
“杨老爷,我……”宁误刚要说话,却被江沉沙打断。
“对不起。”江沉沙抱拳道,“我那小兄弟,想必比我更急着要赶路。至于误姑娘……”
他看了一眼宁误。
“恳请杨府,收留她些时日。”
宁误瞪大了眼睛。
杨逐皱起眉,眼角的刀疤抽动了一下:“你们不是同伴?为何留她一个?”
“算不上。”江沉沙把脸色一沉,语气里毫无波澜,“我与误姑娘只是萍水相逢,救她一命,不过是一时心血来潮。今后,我要继续南下,路途艰远,难以顾及姑娘周全。”
言外之意,是把宁误当作了累赘,虽然有些狠决,但这是江沉沙一早就下定了决心的。他生长在军中,只会和男人打交道,领着一个青莲子就已经有些吃力了,再带着个姑娘赶路,难免会照顾不上。
更何况,她可能还与北雁军有关。
他盯着酒杯,目光淡漠。宴席的气氛瞬间变得很沉重。
宁误轻轻闭上了眼,躬起身,整个人都微微颤抖起来:“诸位救命之恩,我来日必报。从今往后,我不会再给在座各位添麻烦。”
说罢,她拂袖起身,最后看了江沉沙一眼,大步出门。
“你们这……”杨逐看向江沉沙,“老弟,这真是你的本意?”
江沉沙走到厅正中,把衣摆一掀,低头作揖:“这几日,承蒙杨府照顾。江沉沙,在此谢罪。”
“江沉沙?”杨逐一愣,警觉起来,“你用假名?”
江沉沙咬紧牙关,把心一横。
“我乃是镇安大将军江怀远的儿子,家父被奸人所害,府上满门被屠。我背着通敌叛国的罪名,从皇都逃至此,捡回一条命。”他抬头看向杨逐,“再留我,恐怕会招来无妄之灾!”
这一番话说完后,众人皆惊。门外冷风骤起,乱花飞旋,沉闷的雷声从远方传来。
对不起了。江沉沙垂下目光,忽然觉得有些冷。他不想再连累更多的人了,哪怕是蛛丝般微弱的联系,他也必须斩断。
“老弟的酒量不行啊,”杨逐勉强笑了笑,“这都开始说胡话了。”
江沉沙也不言语,用戒指划破掌心,鲜血瞬间涌出。他把手横着一挥,一闪间,血刀将飞入的一朵落花一斩为二。
“这……”杨逐的脸色煞白。
“兵家,血术。”江沉沙收刀入手,“江家是大嵬最后的兵家血脉。”
“竟是真的……”杨逐沉吟片刻,起身将他扶起,“我还在江湖时,便十分仰慕大将军。没想到一代忠良,竟然落得如此下场……少侠,快请起。”
说罢,他招呼家丁:“小青!拿些便于活动的衣服,还有干粮、盘缠。”
不愧是一府之主,果然是明白人,当机立断。江沉沙抱拳:“多谢。”
“江少侠,恕杨某无能,不敢留你了。”杨逐恭敬地作了一揖,语气里有些愧疚,“民不与官斗,更何况在金云村。远离纷争是这里的存续之道,我实在是……”
“是我自己要走,与你无关。”江沉沙笑了笑。
“你们要南下?”
江沉沙点了点头。临渊学宫的事,他不打算说。
“趁着这几日没有雾气,从这里顺着河道向南走上一个月,有一片名为‘云鹘’的百里大泽。”杨逐取出江沉沙的地图,指着说,“若能渡过大泽,你们就到了焕金城的边境。”
焕金城是池国的六城之一,又有“猛火城”的美名。江沉沙虽然驻守北境,但对于大嵬最大的邻国,他还是十分了解的。大嵬定的罪,池国未必会认。
只可惜,他不是要逃,而是要杀。
“少侠,你听我一句,还是去劝劝小误姑娘吧。”杨逐把地图递给他,“你方才实在是言重了。她要是赌气出了村,孤身一人,可是会死在山里的。”
江沉沙看了看门外的天色。连天的乌云压暗了残阳,混沌之中好似烧起来了一般。
他叹了口气:“我去带她回来。”
话音一落,江沉沙飞身出了正厅。问过家丁后,他一路穿出杨府,来到了街上。左右环顾,冷风吹过衣架,村民们步履匆匆,都在赶向家里。
“误姑娘!”江沉沙喊了一句,无人回应。
一种莫名的不安感涌上心头。
“误姑……”
刚一开口,他惊觉身后有气息。本能地想要避开时,一双手已经猛地探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