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沉沙一愣,接着忽然扬起了嘴角。这一笑出乎杨千钧的意料。
“你笑什么?”
“果真是奇毒。”江沉沙忍俊不禁。他虽然不怎么懂医术,但好歹也被北雁军的老军医唠叨过几年,对药理略知一二。普天之下,既无色无味、还能被装在瓶子里的——恐怕只有水了。
“你不信?”杨千钧冷笑一声,扔过瓶子,“拿着它去找你那小兄弟验货,若认不出来,就让他尝一口看看效果。”
江沉沙抬手接住,打开闻了闻。
杨千钧一副志在必得的模样:“快去快回,我就在这里等……”
他话还没说完,江沉沙忽然仰起了脖子,喉头一动。杨千钧一时没反应过来,只眨了下眼,就见那小瓶又朝他飞了回来。
他没接住,“啪”的一声脆响,白瓷瓶碎了一地,里面空空如也。
“解药。”江沉沙把手往前一摊。
杨千钧愣了。
“给我解药,”江沉沙不紧不慢,“如果你真有的话。”
“不是……”杨千钧不可置信地退了半步,五官都扭在了一起,“你没听懂我说的话吗?那是天下五毒之一的……”
江沉沙不以为然。不管因何而起的谈判,往往都围绕着一个点:利。只要能摸清楚对方想要的利益、抢占先手,胜算就会大很多。
而这位杨家少爷想要的,除了地图以外,或许还有别的。
“我要是死了,”他缓步上前,刻意压低嗓音,“你还等得起吗。”
杨千钧的神色逐渐沉凝。迟疑片刻后,他的声音竟有些发颤:“你是怎么知道的?”
听见这话,江沉沙心里有了底。
按杨逐所说,这村子因为大雾而与世隔绝,连飞禽走兽都难以进入,更何况是人了。想要出村,地图必不可少。杨千钧不惜铤而走险,也要从外来人手中夺图,说明村里没有地图——又或者是,这村子里不允许有地图。
早在宴席上,江沉沙就细细琢磨过了。从杨逐的反应来看,杨千钧必定不是第一次夺图了,这村子里极少有外人进入,错过一张图,可就不知要等多少年。
为了离开这里,杨千钧或许已经等了很久。而这份执着所能换来的东西,才是他真正想要的。
江沉沙无奈地叹了口气。他本不想被卷进这场纠葛,可事已至此,若再逃开,把杨千钧逼急了,恐怕就不是虚张声势这么简单了。
“那老东西把实话告诉你了?”杨千钧挑着眉毛。
江沉沙摇了摇头,如实道:“是我推测的。”
“推测?”
见杨千钧一脸狐疑,江沉沙疲于解释,只问了句:“你为什么这么想走?”
杨千钧闻言愣了半晌,然后忽然摇了摇头,失声笑了出来:“你什么都不知道,就敢把那瓶水给喝了?真是个疯子!”
这一笑,惹得附近林子里的鸟都惊飞了。不远处传来“嘭”的一声震响,不知是谁被吵醒了,愤懑地关上了窗子。
杨千钧连忙收了声。他左右顾盼了一番,压低声音:“我知道个说话的好去处。你不是想吹风醒酒吗?跟我来。”
江沉沙揉了揉作痛的太阳穴,耐着性子跟了上去。
青石板铺成的路,不知被鞋底磨过多少年,泛着光滑细腻的光。杨千钧向河岸边走着,忽然莫名其妙地问了句:“刚刚那水的味道如何?”
不等回答,他指向一处河岸:“就从那儿灌的。”
江沉沙舔了舔嘴角:“是有些花香。”
“金蟾天水……这名字起得挺唬人的吧?”杨千钧苦笑道,“虽然不是什么天下奇毒,可我刚才说的也不都是假话。喝过它的人,真的有一睡不醒的。”
这话说得轻描淡写,却让江沉沙心里一紧:“什么意思。”
杨千钧轻轻叹了口气,语气里少了几分戾气:“等到了地方,你自然就知道了。”说着,他拂袖一跃,踏上了一只小船。
河面上漂浮着无数碎花,随着水边的涡流打着旋儿,在月光下泛着细小的光亮。江沉沙跟着站在了船上,他们顺水行舟,星河倒映在落花之中,恍若入了一场清梦。
杨千钧轻笑:“如何?皇都里也看不见这般景致吧?”
江沉沙摇了摇头,目光直直的。
“没想到你倒还挺上道的,我送你一曲。”
杨千钧从袖中取出一支萧,搁在了唇边。月华之下,这位水衫少年坐在船头,静静阖上了双眼,他轻抬指尖,萧声婉转流淌,与河川浑然一体,连鸣虫都为之噤声。
“银汉飞星天上来,散作风花雪月客。十年饮痛不觉快,一朝梦醒隔山海。”一曲罢,杨千钧迎风而唱,长发缭乱。
不知为何,此情此景,让江沉沙喉咙发紧,眼眶热了一下。
“这是谁的词?”
“我的。”杨千钧挥了挥萧,“如何?”
“好词。”江沉沙看着他的背影,“听得出你很喜欢这里。”
一阵沉默。
“为什么要离开?”
杨千钧没有作答。他忽然提起船桨,用力在水中一划,小船驶离了主河道,漂进了旁边的支流。绕过一个弯后,一面陡峭的岩壁赫然出现。
“到了。”
四下望去,一片清波,映着摇曳的月光。这是一片小潭,水流至此变得安静而平缓,一座老庙安静地立在不远处,庙前的石碑有一半都没进了水中。
江沉沙抬头看了看,不禁觉得古怪。这整座山岩的形状……仿佛被猛兽撕裂过一般,生生掏出了一个空洞;四周的岩石像是被打磨过,漆黑而光滑,泛着隐隐的水光。
“这里是?”
“比村子还老的一座庙。现在已经没什么人会来了。”
这回答出乎意料。江沉沙有些好奇:“供奉着什么?”
杨千钧慢慢攥紧船桨,连青筋都露了出来。沉默片刻后,他把船向庙门划去:“你自己看吧。”
“咚”的一声,船头碰上了石碑,那碑或许是被水流常年冲刷,碑文已经磨得无法辨认。江沉沙翻身下船,踩着泥沙向前走去。这庙虽然老旧,但石阶和门槛上却一尘不染,应该是有人在悉心打理。
杨千钧紧随其后。他驾轻就熟地卸下一块门边砖,竟从洞里面摸出了一对火石和一盏小油灯。
“嚓”的一声,火光一蹦,油灯的暖光驱散了夜色。
杨千钧也不说话,只轻轻把庙门一推。“嘎吱——”破旧的木门应声而开,灯光漫入,一间朴素的庙堂展现在江沉沙眼前。
这庙虽然位置偏僻,但供奉的倒也寻常,是一尊木王像。高约三尺,手缠双枝,身上的泥色不一,应该是修补过不少次了。
杨千钧斜了木王爷一眼,冷哼一声,把油灯往左引去:“走这边。”
江沉沙这才注意到左边还有一扇门。
杨千钧把油灯递给江沉沙,自己从腰带里取出了一把钥匙。他小心地拧开门锁,怕是惊扰了什么似的,抿着嘴唇一言不发。
木门轻启,一股淡淡的药香味飘散了出来。江沉沙把灯往里一打,忽然背脊一凉。
这屋子里竟然躺了个人?
“月儿?”杨千钧用指节轻轻敲了敲门。等待许久,没有回应。
他叹了口气,推门而入:“进来吧。”
“这位是?”江沉沙把油灯往前送去,这才看清了躺在床上的人。那是个清秀的姑娘,看起来和杨千钧一般年纪,她蜷缩在被子里,面色如纸,虚弱地喘着气。
“杨小月,算是我的……妹妹。”杨千钧轻轻坐在了床边,替她掖了掖被角。稍作犹豫后,他又道:“她是个外来人,来金云村时只有五岁,父母进村后没多久就病死了。我娘见她可怜,就收养了她。”
“咳咳!”杨小月忽然猛咳了几声。杨千钧替她拍了拍背,眼里满是疼惜。
见她依旧紧闭着眼,江沉沙问:“她怎么了?”
“不知道。”杨千钧摇了摇头,恨恨道,“我把村里的大夫都问了个遍,那帮老家伙……平日里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关键时刻却一问三不知,只知道摇头!”
江沉沙摸了摸墙壁,一股阴冷潮湿的感觉从指间传来:“在杨府养病不是更好?”
“你以为我不想吗?!”杨千钧眼含怒意。似乎是自知不妥,他深吸一口气,定下心神:“十年前,村里发了一场疫病,死了上百人,症状和小月的病状很像。村民担心染病,人心惶惶,硬是把她送到了这里来。”
见江沉沙瞟向那门锁,杨千钧又道:“我原本就是这里的祭师,所以能自由出入。”
自由出入……这四个字虽然说得轻描淡写,但江沉沙还是听出了异样。他久经沙场,经历过的疫病不在少数,但凡与患者有过多接触的人,都会或多或少地被排斥,就连军医也不例外。
这小子,或许比看起来稳重得多。
“她这样多久了?”江沉沙问。
“最早一次发病是在五年前,她忽然昏倒了,从那之后,她的身体就日渐虚弱。”杨千钧紧锁着眉头,“原本只是不能下床走路,可两个月前,她忽然就睡不醒了……”
说到这,他一咬牙,从被子里取出了杨小月的手。
这!江沉沙心里一惊。
这只瘦削的手上,竟然长出了青苔一般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