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估待九仞的好毋庸置疑。宗门大乱后,鬼估昏迷不醒。九仞在西凉那几年发生的事情,她一概不知。
江湖流言,九仞为唐枕而死,男人辜负了女子。鬼估醒来得知,就要抄上家伙去北楚,一听他们俩如此亲密,拖着天招弟弟,用术法探了探唐枕的梦境,才知道他与九仞还有这么一段孽债。
在唐枕的记忆里,十年前的会面,在月夜的一棵桃树下,那时事态险恶,两个孩子便结为诤友。只因互为知己,皆有同一志向。可是十多年后却物是人非,事与愿违。他们到底不能携手抗敌,注定刀剑相向。
年少的他们一同去过许多盛景,行舟划过洛水时,九仞说:
“倘若某一日,终难逃此咎。那便无所谓靠近,无所谓纠结。只若当回顾往时,今昔不负。”
十多年后,她已年满二十。记得那时的九仞,不过是初到边疆,受伤是常有的事。唐枕借势,横行朝野多时,九仞在沙场驰骋,意识到差异,两人不再打扰对方的生活。直到边境摩擦才被指派在一起。
不过,前尘往事终究是过去,儿时不过戏言。
九仞对他是有同袍之情,却深知道不同不相为谋。他是潜入西凉中的奸细,她在林岚之战败下阵。领她入门的陈老大战死,也因唐枕所赐。
为了让她败!
为了他们心中所谓的一统!
为了一个指证西凉王朝暴虐,捏造子虚乌有的事件,成为两国冲突的导火索。林岚之战,数万百姓被困城中,被活活烧死!她宁断一臂,也只换得数百人的生。
九仞跪着,双膝陷进泥泞中,手臂后背都流着血,一场雨落下来,真疼啊。所有人都叫她放下,可是,她背不起这些命!
死伤国亡之际,颓废的她被征召回皇城。那日,浑身是血的将军站在殿内。于朝堂,背对着唐枕,显得十分孤寂落寞,像是自言自语,也是故意言之:“可我千算万算,算尽了天下。却从未想过,会是致爱之人推我入万丈深渊。”
天子微怒,百官避之不及。唯有唐枕毅然决然的站在她的阵营,都说自作孽不可活,那么,九仞只有死路一条。
她发笑,笑当年的承诺。什么君子之誓相互扶持,什么一生良友知己难觅,什么为天下安宁为正义拔刀。
骗她,骗她!骗她!!
她参军卖苦力,不是代表心口会有多硬,也是会疼的……当年的一步退让,却是在养虎为患。经过这几年的沉浮,皇位的转接,当事者为唐枕所扶持,已然十分信赖他了。九仞手握重兵,新皇本就忌惮,倘若排挤唐枕,芥蒂势必又增三分。
起初,新皇帝便是听信唐枕谗言,加上文臣附和。在边疆的几次摩擦,又丢了几座城池。前方战况紧急,传了几个月的要求增兵支援的消息,却迟迟未得落实。从林岚开始,接二连三的败战,又有小五被杀的噩耗,让她不得不亲自回来。
她一边禀报战况,一边又得到北楚退兵的消息。
新皇帝秉持着大国的风范,对北方小国的侵犯不以为然,认为九仞有通敌卖国的嫌疑,军衔一降再降,最终将她囚禁在玉楼金阁中。九仞手脚皆被铁链锁住,她只能坐在地上。暗窗打进来一道光,惹的她眼睛疼。
唐枕婚期那日,他亲手抄了林家满门。
绑着九仞去了刑场,让她亲眼看着林家人一个接一个的斩首。
她问:“他们为北楚一众,为什么?”
唐枕回道:“因为他们该死。”
“你以为杀了他们,北楚与外域的勾当就会抹掉?荣王、成彪、王鹤至、甚至是整个北楚皇室,楚国想要的从来不是中都一统,你的忠诚毫无用处。”
唐枕凑近女子的耳旁,咧着嘴笑,轻声说道:“天道好还,恶人更有恶人磨。”几日后,他打着皇恩浩荡的幌子在将军府前下了整条启况街的聘礼。
九仞分析前些日唐枕的所作所为,百思莫解。此番行为更是捉摸不定。不过,不论他是何立场,他一定是站在西凉的对立面的。
好在,将军犹在良剑不朽。大婚之日,行拜堂之礼时,在所有宾客面前,用刀刃一刀一刀割开身上的嫁衣。
唐枕却忍着,拉着她,强行礼成。
九仞记得新房门前贴的字“鸾凤和鸣”。大红喜字,香烛,枣、花生、桂圆、莲子……她差点就要被骗了。
唐枕永远记得那一日,他们拜堂,喝了合卺酒,她穿着那件嫁衣,珠围翠绕衬的容貌妖冶。如果没有那一刀子,也许会更完美。
她高高在上,俯瞰脚边人:“这刀是喝这杯酒的代价,我很想你活着,你本能活着……但是,我不能背叛我的国家。”
沾染血的手提着裙摆,凑近他的耳垂,轻言:“.......保重。”
他倒在血泊里,伸手要拉住九仞,口齿间艰难的求着:“奈……生,奈生,你别走……”女子原本能要他的命,也不知道是谁收了手。
……
九仞被困在皇城中,不知城外的消息被断绝的一干二净。等近卫寻来,方才领悟:“君虽举世无双,但三千浮沉,无独有偶。”
他意不在杀人,只是为了拖住九仞而已。
她捏着皱巴巴的袍子,还以为那人是念了旧情,却没想到杀她只不过是浪费时间。可是,无数个后悔也换不回江山未改。皇城在短短两日被血洗,数万的兵就横堆成山,君主头颅被高挂南门。九仞用积攒的人脉,集结旧部,想要保住西凉的最后一点风骨。
那一日,有人传信,子时将有杀身之祸。由此,夜半三更九仞仍旧警觉,不过,她还是身负重伤。因为那个人是他。“又是你......我为你付诸真心,你却厌之如诟......”她以为自己已够绝情,却不知唐枕的心……
她为唐枕顾惜过,可是,在威胁楚国“一统”时,那人的选择从来都是至自己于死地。
她领着几千精兵杀出重围,城外却有数万楚兵严阵以待。他们就像在看一场笑话。
九仞踩着叛军尸髅,指尖滴着血,笑得可怕:“国已覆灭,是我自私无能。当初入我西凉朝,便不曾求百世流芳,可是如今,如今......倒真是要千古留名了。”
这个不可一世的将军,最痛恨不战自败,看着身后的人,却甘愿丢了手中的兵器。她一步一步的走上城楼,掏出怀中的短刀,看着他,里面饱含着国仇血恨。
她扛起倒下的旗帜,俯瞰苍茫,眼中充满愤恨,嗤笑道:“果然是狗娘生狗娘养的东西......唐枕你这样待我!!就应该想到终有一日,你愿付诸真心的人,会如同今日的我一般厌弃你!痛恨你!”
唐枕穿着铠甲跨马提枪:“只要你肯投降,在我大楚你仍旧是威震四方的大将军,九仞,收手吧。”
曾经我傲啸庙堂!如今天笑痴人说梦。
“哼!国破山河在,此头我不惜!我西凉子民犹在,我西凉便可卷土重来!南门孤枕!!你听着,我今日不是不能赢,只是因为彼海干涸,三域的神要我们败,我西凉不得不败!!我且告诉你,尔等勾结外域,使中都甚至三域陷于危险之境,却将罪名安在我的头上的这笔账,要牢牢记住……你们最好每日提心吊胆,不要露出马脚,往后我身虽死,我神不灭。我西凉终将不废一兵一卒,毁了这三域最后一个王!!”
战神的光辉在唐枕的推波助澜下终将逝去。
她轻嗤世间,所谓的正邪分割,笑着丝毫没有悔意,故不具留恋的斩断青丝。征战的荣耀,重复浸染血红绛衣,独独不曾想,最终以身赴死,用自己的生命浇灌彻底。她跪在西凉战士与君主的面前。扯下发带,好一副苍凉。
西凉不得不败,九仞不得不死。
先前被调侃的书生一瞬间的心悸,欲制止,却慢了一步。那破世鬼将,用独属于她的骄傲,消逝在自己的手中。
“将军!”“将军!”“将军!”
九仞以死保住关外五十万大军,全部下贬为奴。辉煌一世的人终究是死了。而又国亡民奴。
城楼已经烧起来了,那一道逆光而立的剪影倒下时,唐枕一怔。他慌张的冲进大火中,弃了金甲兵器,跌跌撞撞。抱着九仞不知所可。他将九仞的手攥在手心里,抑制情绪怒目切齿的说道:“我说过我会保你的!你在做什么?”
怀中人气息微弱,一动不动,嘴角微微张开:“小.....小公...公,我疼......”心口就像要裂开一样。
唐枕哽咽,手上的力气松了,头搁在她的肩上,打颤。
九仞调费力的睁开眼,故作轻松的说到:“前路漫漫,你要珍重……诶,男子汉大丈夫,你别哭啊。你快多些话,在等一会,我怕就不能听你说话了......”
她开始自言自语,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只是不停的讲:“往心上捅刀子真不好受,就算我还你的......我今年算算大概二十..二十多岁,和你七岁相识。直到方才见到......那个点火的,我才更确定,我竟然维护了你的秘密十几年.......你说你怎么报恩?十八年后如果是条好汉,到时候把你家小姑娘许配给我好了.......“
唐枕心口抽痛的厉害,明明有万般心思要告诉她,却一句也说不出口。
九仞的呼吸加重了,她喘着粗气说:“林岚那一次.....我.....我本来,可以.....走的,但是,你为什么要放火......”
“我说过的,公公.....你不要怕......天大的事......我......都.......都替你扛。“
“你要......演戏,我陪你.....陪你啊......不告诉我.......没关系,我.....我还是......还是,咳!咳!!”九仞的眼睛闭着,想拽住唐枕的衣袖,嘴里嘟囔着:“要下雨了,唐枕,我,我.....我,我要......走......了.......真的,要。”
唐枕感觉到怀中人渐渐冷去:“奈生?奈生,醒醒,你陪我说说话......九仞?边九仞!!!”
天变得昏暗,真的下雨了,城楼的火灭了,四周都冒着黑烟。雨水洗净了女子身上的血,更是苍白没有生息。
唐枕弯曲身子跪在九仞面前,头深埋着,心绞的厉害,止不住的疼。他浑身颤抖,手还扯着她的衣角:“又是这样......小娘子……这次叫我去那里找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