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前的潭水倒映着天空上的景色,几尾游鱼从夜空窜进了夕阳。
晚风袭来,吹皱了这一潭清水。
秦福唱罢了最后一个音,耳后凉风袭来。
还没等他转过头呢,一个什么东西就准确无误的打在了他的脑袋上,身后传来魏临风的声音
“见过大兄。”
魏临风从小就跟着秦福在一起玩耍,对秦福的兄弟姐妹也就都随着秦福叫了。
秦福摸着脑袋转过头来,来人果然是他的大兄——林易川。
秦福规规矩矩的拱手
“见过大兄”。
林易川已经是快三十岁的中年人了,早已不复当年的少年气,只是岁月的磨砺虽然磨去了他的稚气昂扬,却也让他变得更加内敛锋利。
“男子汉大丈夫,学什么戏子优伶!”林易川抱着一个麻纸袋,走进了亭子里。
纸袋里装的正是刚刚他用来打秦福脑袋的栗子,对——就是那个,糖炒栗子。
秦福跟林易川一起坐了下来。
“小小年纪的,就学起喝酒来了?”林易川把糖炒栗子放到了圆形的木桌上笑道
“少爷,酒......”正当秦福和魏临风思考的怎么回答的时候,魏从带着三四个人,抬着一堆小酒坛就过来了,这话才说到一半,看见林易川坐在亭子里就没了下文。
魏临风懊恼的撑着额头,秦福也悄悄放下了酒坛,拿起了茶杯。
“哟!没想到,你们两个小小年纪,这酒量倒是不小嘛。”林易川笑着让魏从把酒坛全都拿进来,但秦福看着大兄脸上的笑容,总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林易川出奇的没有因为这件事训斥他们,反而拿着一个小坛子揭开了酒封。
闻了闻。
“好酒啊!”他扭头对着魏临风问道“桑落?”
魏临风挤出一脸笑容,看着像是要哭出来了一样“大,大兄好眼力。”
林易川倒是没有没什么异常,他拿起来喝了一口,坐回位子上又朝秦福问道“紫云呢?”接着瞟了一眼魏临风“不是说还有个魏家小妹也一同过来吗?”
“紫云带她四处去逛逛了。”秦福用两根手指轻轻转动着桌上的茶杯,鬼知道自己两世为人,岁数加起来快四十岁的人了,为什么要怕这么一个还不到三十岁的毛头小子......
“哦......”
林易川正想说什么,亭子门口又响起了一个人的声音,是宣宁。
“少爷,酒菜已经备好了。”大概是天色已经暗下来了,宣宁仿佛没有看到秦福和魏临风眼睛里拼命制止的眼神,反倒是看见林易川坐在上首而有些紧张的说道。
林易川三两口,居然就干掉了一小坛酒,他仿佛喝完才听到宣宁的话一样。
“哦,还备菜了啊,那快上吧!”
魏临风和秦福相视一眼双双低下了头,天哪!这丫头都不会看人眼色的吗!
“对了!晚饭就在这里吧,不必去前厅了,上菜前把两位小姐找回来。”林易川说着站起身来,又想拿酒。
“诺”宣宁毕恭毕敬的退出去了。
“大兄我来!”魏临风倒是机灵的很,立刻从地上拿起一坛,利落的撕开了酒封。
林易川满意的点点头,接过了酒坛。
“大兄是何时来的?”秦福装模作样的端起茶杯问道
“就在你刚开始唱那楚声的时候”一个苍老的声音在亭外响起。
三人闻声立刻站起身来。
一个穿着朱子深衣,头戴儒冠的老者走进了凉亭中。
“冯先生”林易川拱手道
魏临风和秦福也跟着拱手“见过先生。”
“先生不是说已经疲乏,先回去休息了吗?”林易川让出了上首的座位。
这位老者,就是林府请的私塾先生,专教秦福和林紫云。
后来魏将军偶然见过他后,硬塞着把魏临风也加了进来,可惜魏临风才读了三个月就因为争强好胜,与人私斗被冯先生以能力不足为由原封送回了魏府。
“老夫闻见了酒香,怎么舍得走啊!”冯先生呵呵笑着坐到了上首。
这次秦福眼疾手快的撕开一坛酒的酒封,恭敬的递了过去。
“此酒虽好,先生却需少饮。”林易川在一旁劝道
“哈哈哈,我道是什么酒这么香,原来是桑落啊!”冯先生却像是完全没有听见林易川的话一样,哈哈大笑着接过了酒坛。
“不错,不错!”他闻了一下连声道
“可惜缺了菜,我再去催催。”
林易川说着就要起身。
夕阳已经完全消失了,两个仆人走进来给凉亭四周点上了灯火。
“不必不必,桑落无需佐菜”说着冯先生仰头大口喝起来,这一口竟然就喝干了这一坛。
他见酒坛空了,意犹未尽的用袖子摸了摸嘴,放下坛子继续说道“此酒需狂饮,才可得其精髓。”
“先生说的是!此种饮法,才是我等大丈夫所为啊!”魏临风眼见冯先生一口气喝完一坛后毫无醉意,反而愈发精神,胸中顿生豪迈之感,于是他立刻附和道。
“什么大丈夫,你......慢点,别呛到了!”林易川闻言正要回头呵斥魏临风几句,却见后者学着冯先生的样子,一口气干掉了自己酒坛中剩下的桑落。
“哈哈哈哈哈!!”冯先生抚掌大笑“老夫未曾想到,这魏小子习文不和老夫脾性,这喝酒倒与我是同道中人啊!拿酒!拿酒!”
虽然冯先生是对着林易川喊的,但魏临风哪里敢让林易川拿酒啊,只好自己呼哧呼哧的那地上的酒坛往桌子上搬。
秦福吧唧了一下嘴巴,压下胃里的馋虫,强装镇定的重新拿起了茶杯,心中暗道——酒是穿肠毒药,是蛇蝎毒虫......
冯先生却一眼就瞥见了这个在酒桌上扫兴的家伙。
他幽幽的说道“所谓诚其意者:毋自欺也。”
此时魏临风正好递来一坛酒,他笑呵呵的边接过酒坛便继续说道“如恶恶臭,如好好色,此之谓自谦。”
说着他坐了下来,闻了闻酒香故作可惜的叹着气对秦福说“汉广啊!论习文,临风不如你;论为人,你可就不如临风了啊!”
看着桌子上抱着酒坛的其他三人,秦福暗暗叹了口气,难道想戒个酒,就这么难吗?
想罢,他果断的放下茶杯,拿起了酒坛。
不过,他嘴上却是不愿服输
“先生,你为何不将此句说完?”
“哦?此句未完吗?”冯先生嘴上回答着,眼睛却瞟向了别处。
“此之谓自谦。故君子必慎其独也。”秦福看着冯先生耍赖的样子,撇着嘴说道“先生若要教我,何必断章取义呢?”
“哈哈哈哈!喝酒!喝酒!我有弟子如汉广,今日当浮一大白啊!”冯先生哈哈哈大笑,完全不理会秦福的问题。
林易川听到冯先生这样评价秦福脸色终于好看了一些。
至于魏临风?
这小子的酒瘾被触发了,管他为什么而喝呢!能喝就行!
秦福无奈的混在三人中,看着冯先生那满脸的笑容,秦福发自真心的觉得,冯先生此刻跟魏临风绝对没有什么区别。
这个老顽童,除了授课的时候还像个样子,平日里恨不得拉着秦福满城乱跑,还美其名曰“行万里路”。
天哪!鬼知道前世的口号,为什么会从一个整天穿着深衣,带着儒冠,活脱脱像是从宋墓里蹦出来的老者口中说出来。
这完全不科学啊!
就在秦福愣神的功夫,林紫云和魏如堇也回来了。
两人挽着手,似乎就在这短短的时间里,成了关系要好的闺蜜。
“见过先生。”见到冯先生也在凉亭里,林紫云松开魏如堇屈身行礼
“且坐!且坐!”冯先生显然是喝开心了。
“见,见过先生。”魏如堇顿了一下,也没想好如何称呼这位坐在上首的老者,于是只好跟着林紫云说道。
不过冯先生却并没有理会她,而是继续找秦福喝酒。
“林小子!再与老夫干一坛!”冯先生像是抓住了秦福什么漏洞一样,开心的说道。
秦福看着冯先生的表情,这表情无数次出现在私塾授课上,秦福因为答不出冯先生那些稀奇古怪的问题时。
“冯先生,你看这汉广还小......”林易川有些担心的试探道
冯先生立刻皱着眉头回答“一年到头也不来看他一次的人,现在突然关心起他来了?”
也许是喝了酒的缘故冯先生的话有些直白,但秦福听着很习惯——这就是冯先生一贯的风格。
不是知书达理、不是施恩怀德,就是简简单单的爱憎分明。
很多时候,秦福都觉得自己的这位私塾老师,不像一个儒者,而像一位侠客。
林易川被这样怼了一句,闷闷的就不再说话了,幸好林紫云趁势拉着魏如堇就跟他介绍起来。
这位大哥在她眼中,还是完美的存在。
冯先生用微曲着中指,轻轻敲了敲手中的酒坛,意味深长的看着秦福。
秦福也就没有多说了,抱着酒坛就往下灌。
“老夫来了!”
冯先生左手拿着酒坛,右手一摆甩开袖子,气势如虹的大喝一声,抱着酒坛也灌了下去。
“我,我......”魏临风看着狂饮的两人一时间只觉得胸中豪气顿生,然而结巴了几句也没想好说些什么,只好狠狠的吐出了一个“喝”字,然后就不甘示弱的也抱着酒坛往下灌。
“诶呀!少爷!”宣宁领着一队上菜的婢女走进了凉亭,一眼就看到了仰头狂饮的秦福,轻呼一声,跑到了秦福身后,却又不敢说话,只能不知所措的站在那里。
婢女们把空酒坛清理了下去,魏从带着仆人们也上来收拾这些空酒坛了。
等到所有的菜都摆好,各人也都重新坐了下来。
见此情景,宣宁只好咬着嘴唇,跟在魏从身后出了凉亭。
秦福的身体毕竟还小,又从未喝过酒,这几坛酒一下肚竟然也有些晕了。
“哈哈哈,魏小子,再拿酒来!”
耳边是冯先生的声音,他倒是越喝越精神了。
“哥,冯先生怎么也在,他不是回乡了吗?”林紫云靠过来悄悄问道
“我也不知道啊,许是提前回来了吧?”秦福回答的声音有些大,于是冯先生的注意重新落到了他身上。
“话说林小子再过两年就能参加乡试了吧?”冯先生突然说道
酒桌上顿时安静了下来,沅国科举规定,乡试需入郡院研习两年,且满十五岁才可参加,当然察举就没有年龄和入郡院的规定了。
“回先生,家父已为三弟在本郡的书院谋到了名额,再过一月便可入学。”林易川放下酒坛道。
听着两人的对话,秦福酒都醒了三分。
什么!
又要读书了!
上辈子读了十几年,考了十几年还不够吗!
但是再看看面前说话的这两个人,他一句反对的话都不敢说出来,虽然这里是沅国,但长兄如父、一日为师终身为父的思想一点都不比华国差。
“可是那空名楼?”冯先生思索了片刻举起酒坛问道
“正是”
冯先生看看手里的酒坛,又看看秦福,突然笑道“也好,也好!”
“先生可是另有指教?”林易川问道
“并无!并无!”
说着他摆摆手站起身来,此刻凉亭外的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
一阵晚风迎面吹来,风中的热气早已在日落时便消耗殆尽了,此刻吹来只让众人觉得一阵凉爽。
“易川啊!此亭可有名字啊?”冯先生似乎被这阵风一下子吹醉了,醉眼朦浓的问道
“冯先生不常来此,这亭子叫作醉翁亭,意为‘醉翁之意不在酒’取自家父偶然得到的仙人秘典。”
“哈哈哈,这名字倒是与老夫贴切”冯先生笑了两声停了下来“不过林老爷取名为何要贴切我等将死的老头子,向着年轻人一些不是更好吗?”
林易川尴尬的笑了两声“难道您有意为此亭更名?”
冯先生笑着点点头,眼睛却望向秦福“林小子,我在座的弟子中,只有你学问最高,勉强有我半分文采吧!你可有主意?”
看着又在咕噜噜灌酒的冯先生,秦福的心情难以言说。
还在坐的弟子,这里不就两个弟子吗?
哦,对了,魏临风还能算半个。
吐完槽,他还是诚实的站起身来,摇了摇头。
“诶,你怎的取名都不会呢?”说着冯先生看着手里的酒坛念道
“桑落酒,桑落酒......”
又是一阵晚风吹过,秦福只觉整个人都晕乎乎的,看来是真醉了。
感受着背后的凉风,他借着酒劲随口道
“先生不如就叫凉风亭吧”
他只想说个名字,好快点坐下好受一些,却不想冯先生闻言一愣,哈哈大笑。
“不错!不错!
桑落酒!
凉风亭嘛!
管他什么秘典仙籍!
都不如我一坛酒快活!
哈哈哈哈!”
看来冯先生是真醉了,秦福想着自顾自的坐了下来。
手撑着脑袋靠在桌上,似乎听到了旁边的紫云在问他什么
“哥,明天空空阁要到明江来,你要不要跟我们一起去啊?”
但他没有回答,此刻他双手撑在桌子上,似乎整个天地都在旋转。
他最后听到还是冯先生的声音
他似乎还在喊着
“拿酒来!”
那声音中气十足,恍惚间竟全然不像是一位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