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仅仅停了一天就又开始了,往年西水郡这一带虽然会下雪,但那都是隆冬时节才飘上一点雪花,很多年岁中,这片土地上都是不垫雪的。
不过今年也不知怎么了,比往年都冷,连着下了好几天雪了,好不容易晴上了一天,出了出太阳,这转眼又下了起来。
高耸的南城墙上,负责值守的郡兵伍长带着自己手下的几个兄弟,缩在城墙的角落里。
这边用油皮布撑起了一小个“帐篷”,说是帐篷其实也只遮住了上面,周围四面都是通风的,这“帐篷”下堆积着一些守城用的石块、木材等器具,还有用来煮沸金汁用的篝火堆。
“诶诶诶!小心点!”
伍长一巴掌拍醒了差点因为打瞌睡滚到地上的士卒“你***别把那些灰瓶碰倒了!”
“是是是,我错了”
那士卒猛的醒了过来心有余悸的看着身边摆了一地的灰瓶。
“伍长,咱们为啥要把这些东西搬上来,这不还没打仗吗?这放在外面,我们一群粗人弄坏了可怎么算啊?”
“鬼知道那些大人们怎么想的,这羌戎的影子还没看见呢,就忙不迭的安排守城了。”
一名士卒冷哼道,他原本是负责街面巡查的,这样的天气,他大可在负责的区域溜达一圈后,就找个温暖舒适的小茶馆坐着等人来换班,那可比在这城墙上吹冷风强多了。
“别说了,没看到我们还有火烤吗?你看那些临时征召的民兵才是惨呢!”
一个士卒岔开了话题指着帐篷外道
众人顺着那人指的方向看去,外面在城墙上守卫的民兵裹着各自从家中带来的粗布衣服,冻得在原地直跺脚。
“哈哈哈哈,你这么一说,我心里就舒服多,来来来,等下换了班,咱们去城东的酒馆喝上一盅”
“喝酒?你可别忘了上面的禁令。”
“榆木脑袋,这大人们都去喝酒了,这鬼天气不喝上几口怎么顶得住啊!”
“狗娃说的不错!***上面吃了这么多年的空饷,现在连冬衣都不给换了,还不许我们这些穷哈哈喝口酒?去***!”伍长大手一挥,就决定了众人换防后的去处。
“空饷!”朝明府衙内安愈闻一把将手中的名册拍到了桌上“你好大的胆子!!”
户事参知连忙跪拜在地上“大人,这,这郡兵。”
“这什么这,有什么话快快说来!”安愈闻正在气头上,看见面前这个吞吞吐吐的家伙就气不打一处来
“是,这郡兵名义上是归我民户所管,可是这粮饷是由郡尉府统一发放啊!”户事参知跪伏在地上说道
“那你是说,这都是守备将军的过错了?”安愈闻坐回到椅子上
“卑职不敢。”
“这郡兵须得从你民户所入册上报,朝廷户部才会划拨钱响给西水郡尉府,你怎么可能不知情!”安愈闻沉声道
“大人明鉴!我不过是一个三榜举人出身,身后无权无势,怎么敢得罪马将军。”
“四千郡兵,他们吃了两千多人的空饷,我倒要找他来问问,这算是怎么回事!”安愈闻拍了一下桌子,对身旁的亲卫道“去把马将军给本府叫来。”
“大人饶命啊!”户事参知立刻重新跪拜道
“朝廷自有朝廷的法度!可笑本府到任已经半年有余,竟然连这等龌龊之事都未查明,要不是羌戎进犯,边军大败,本府还要被你们瞒多久!”
听到求饶声的安愈闻终于不可抑制的大怒道
“大人不可质问马将军啊!大人!”户事参知连连磕头
安愈闻怒气稍平,伸手示意亲卫稍待
“本府难道没有这个权利吗!”
“大人想必是一路顺风通过的科举吧?”
“你说这些干什么?”
“大人必定是高中的进士为宰执门生,来此只因西线多年平安,若不是有了羌戎破边,不日就会回调京城。”
看着这个跪伏在自己面前的中年人,安愈闻心中升起了一股奇怪的感觉“孙参知,就算如此又如何,本府不会因为这些就放你一马。”
“下官是想说,大人大好的前程,万万不可逞一时英雄,动空饷之事,白白坏了自己的前程!”
“哈哈哈,可笑至极!本府依律治罪,挖开了你们的龌龊事就是断了自己的前程?”安愈闻气急反笑,挥手派出了亲卫。
“大人细想,这户部、郡尉府如果不默许此事,我等怎么敢如此?大人虽为宰执门生,深受重视,但此时的朝廷,宰执也无法一手遮天,他真会为了一个门生与一众官员交恶吗?”孙参知跪伏在地上头也不抬的说道
“我很好奇”安愈闻走到了孙参知面前“你一个边郡的户事参知,区区三榜举人,怎会有如此见识?”
孙参知沉默良久才又开口说道“家师章贺云”
“章贺云?这是何人?”安愈闻笑道“能教授给你如此见识,又怎么会寂寂无名之辈?亏你刚刚还哄骗本府,说背后无权无势。”
“家师曾任御史中丞,多年前就隐退病逝了。”孙参知直起身来神色暗淡的说道
安愈闻一愣脑海中浮现出了一个名字,“我想起来了”安愈闻后退一步神色严肃的对着孙参知拱手行礼道“尊师为我等读书人鸣不平,长跪皇城外十日,虽被罢免却为我等敬仰。”
“多谢大人!”孙参知拱手回礼
“不过,章中丞座下出了你这样的门生,真是有辱师门。”安愈闻话锋一转高声道“来人!将孙参知带下去!”
孙参知脸色惨白的说道“大人好自为之,这官场不比考场书文那般简单啊!”说完他朝身前拱手行礼后就跟着府衙的卫兵离开了。
安愈闻踱步走回桌前重新坐下翻动着名册,只是一看到名册开头的孙化文三个字,孙参知离开时额头上磕破的伤口就重新浮现在了他的脑海。一瞬间,他的心中似乎有什么被轻轻触动了一下。
城墙上马守备搓了搓冻僵的双手问道“他发现了?”
“是的,孙参知已经被府衙的人提走了。”
“怎么发现的”
“仓库了的冬装武器实在不够了,城防司的人又处处和咱们为难,府衙那边起了疑心,这一问就......”
“罢了罢了,这个人跟前面几个朝中无人的穷哈哈不同,我还是去一趟吧!大不了战后功过相抵,老子不信他一个小相公还能治了老子的罪。哼!不用他的人来叫我,我自己去!”马守备说着就往城下走去
“那是,那是,也就这种愣头青不知深浅......”那提前来传消息的亲卫跟在后面,两人匆匆下了城墙。
没有人看到,茫茫大雪下城外的难民聚集点中,密密麻麻到处都是蹲在地上瑟瑟发抖的难民。只有寥寥几处地方升起了篝火,勉强能够让篝火旁的人取暖。
“求,求求你们,让我这孙子烤一下火吧!”一个老人跪在雪地里对着围在一小堆篝火旁边的人一边磕头一边哭道,就在他的身旁一个冻得嘴唇发紫的小男孩乖巧的跪坐着,呆呆的也不动也不说话就看着那群人围着的篝火,小眼睛里反射着那遥远而温暖的火光。
“滚滚滚!”篝火边的人头也不回的就回道
“让我们烤一会儿吧!求求你们了,太冷了!”见有人试图朝这里的人提出请求,周围的难民以为这里有机会取暖,立刻朝着这边聚拢过来。然后这个“有机会”传到外围就变成了只有几个名额可以烤火的谣言,于是这一小片的人开始疯狂了起来。
“让开!别挡着我!”
后方看不到火堆的地方,难民们已经开始互相推搡起来
“滚!****”
几个围着篝火的青壮见状立刻抄起了手边的木棍
“再不滚就死!”
一个满脸横肉溃兵装束的男人叫嚣着就朝人群方向挥出了一棍,难民们立刻不要命的往后退。有时候人们怕疼超过怕死,因为死亡可能还有一段距离,而疼痛就在眼前!
“就是你这个****带得头!老子打死你!”
差点被难民们夺走火堆的青壮既愤怒又后怕,于是那个溃兵打扮的人气冲冲的走到老人面前,一棍就要朝着老人的头上打去。
“住手!”
一声怒喝镇住了在场的所有人,那溃兵打扮的人扭头看去,来人是一个青年,穿着一身破烂的铠甲,似乎也是个溃兵。
只不过,看了看对方手中的长刀,那溃兵打扮的人只好压下怒火,干笑着放下了手中的棍子,对着青年笑道
“是边军兄弟啊!快过来一起烤火吧!”
那青年却不理,直接一个跨步上前就砍掉了那溃兵打扮的人的脑袋,对方也没想到来人是这样狠的角色一句话不说就动手,再加上几天没吃饭了手脚无力,竟硬生生的就看着自己被人砍下了脑袋。
温热的鲜血撒到一旁的雪地上,很快被冻成了血红色的冰碴子,青年抓起头颅举过头顶,对着周围吓得目瞪口呆的难民高声喊道
“你们想死吗!”
“不,不想......”
一半人反应过来立刻落荒而逃,剩下的人零零散散的回答道
“我问!你们想死吗!!”
那青年见没几个人回答,扯着嗓子狂喊道
“不想!”
这次回答的人多了起来。
“城里的人有好衣服穿,有吃的,有火烤!凭什么要我们在外面冻死!!”
青年几乎把嗓子喊哑。
“吃肉!!”
见周围的难民又开始聚了过来,青年立刻高声喊道
“吃肉!吃肉!”难民跟着喊道
“烤火!!”
“烤火!烤火!”
“活命!!”
“活命!!活命!!”
聚过来的人越来越多,见状青年高举着刀,长刀一指
“进城!!”
难民们便跟着他往东北方的朝明城走去,人们其实很简单,在活和死之间作选择,大部分时刻并不困难。
跟着青年身后的,一开始只有一百多人,走着走着变成上千人;到了最后,难民点中、山林里无数难民都聚集了过来。
在这些难民中,四处零星分布着数百个穿着破烂边军盔甲,举着长刀的人,这些人就像是这个“巨无霸”团体的粘合剂,维持着这个临时团体的前进方向和组织秩序。
猛烈的冬风在呼啸着,卷起一层层雪花扑打到每个人的身上,不知过了多久,那长长队伍的最前端,青年在一片洁白的雪地上踩出了一个深深的脚窝,他抬眼一看,高耸的朝明城城墙就在眼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