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节脱乐籍
重新站在韦皋将军面前，我素衣低髻，十分乖觉。
低眉顺目上前深施一礼：“薛涛松洲归来，拜见韦将军，愿将军
万福安康”。
“薛涛，回来就好，这一路途劳顿，先歇息几日，再行公事安排。
两月不见，韦将军也好像清瘦了一圈。在大厅上，众目睽睽之下，他公事公办，只得简单寒暄，并未唤我洪度，想是有意与我分开距离。
我在幕僚人群中看了文昌，他目光犹疑，不敢面对我的眼睛。他越是避而不见，我越是盯着他站立的方向。一别两月，文昌似乎也清瘦了许多，眼神更加平静，眼睛不敢面对我。想必心中为那日与我同游浣花溪的醉酒事情懊恼不已，若非那日宿醉，也不至于与将军闹得如此不可开交，还被罚到松洲边地受戒。
“各位，薛校书从松洲重新归帅府，实乃幸事。本将军提议，今夜为薛校书归来洗尘，大家意下如何？”将军的美意，众人不好托词，纷纷应答到，“我等听从将军安排，属下庆贺薛校书重新归将军府”。
人群中，我看到了一脸错愕的判官刘辟。他应没有料到，他一贯不喜的薛涛用了什么招数，短短两月就又回府任职。此素日就一副小人心态，见不得我过得舒坦。今日在厅堂，见到我浑身不自在，心里估计是翻江倒海，五味杂陈。
晚间的洗尘酒宴一幅公事公办的模样，我换上了一身松灰色的衣裙，头上一只银簪很是肃穆。今夜这个场合，本不必张扬与喧闹。我起身，先是感谢了韦将军的恩德，即席对每位大人施礼表示谢意，大家也纷纷祝贺我复归原位。这样的酒宴，就是个形式。经历了松洲一行，我没有了往日在酒宴上的洒脱尽兴和诗意盎然，而是中规中矩，不多言语。
酒宴很快接近尾声，众位属下仿佛很知礼数，纷纷告辞离去。我本想与文昌言语几句，只是他也很快避开离席，似乎有意躲避我的目光。这次松洲归来，明显觉着文昌与我生分了许多，想必是韦将军对他进行了约束，亦或他想不卷入这场纷争求得自保。在官场上，明哲保身才是上策，更何况我刚刚复职返回。人言杂乱，他不想与我走近也是正常。我又何必自作多情呢。
“洪度，今夜宴会可还满意，可愿去我书房小座片刻，我有话问你”。韦将军席间举杯，来到我的身边。许是饮了些酒，讲话比平日客气温和。着了便服的韦将军，看起来也和气了很多。
今夜不愿意也得去，从松洲回来路上，我便想好了此番与韦将军见面我要说什么。今夜，是个说话的好机会。
“洪度，今日装束也过于素淡，不似昔日风采。你且上前来，我有件礼物送给你”。说着，韦将军从书桌上拿起一个锦缎盒，原来是一只与从前他送我那只一模一样的孔雀金钗，我一时十分诧异。
“怎么，不喜欢？听说你此去松洲吃了不少苦头，边地苦寒，衣食粗糙，听说你的金钗也丢失了。我命人重又打造了一支，愿归来后一切如昨”。韦将军好像对我在松洲的事情都很知道，金钗不见这样的事情也有人禀报给了他。难道是裴参军？他职位不高，应该不肯能觐见韦帅。还是李都尉？此刻方明白，这两人应是韦帅刻意安排在松洲护佑与我，免我遭受不测。这裴参军在松洲不日便返回成都，更是韦将军恣意所为。让我明白，没有了庇护，我将万劫不复。只有这样，心性高傲的薛涛才会感恩戴德韦将军的恩典，而不会再争夺校书之名。
“将军，薛涛此去松洲，虽是路途辛苦，边地苦寒，可也明白了很多事情”。我低语道。
“且说说，这一路往返你明白了什么？”韦将军意味深长的问道，直盯着我的眼睛。
我走下座椅，再次款款下拜在韦将军跟前，柔声细语说道：“薛涛的一切荣耀都是韦将军所赐，以前少不更事多有得罪之处，谢将军栽培与关心，还望将军不予计较”。低头说出这样一段话，我心中犹如刀刻，在权力面前，只能屈服，只能忍受。想起那晚险些被醉酒后的军士欺凌，在军营中见到粗鄙不堪的营妓，心里依然十分害怕。如果不得不低头写下十离诗，只怕此刻仍然在松洲不能回来。
“哈哈，原来如此，洪度果然聪慧异常非比常人，老夫怎会不知”。韦将军听了，面有喜色。
“将军，然薛涛本就一闺阁女子，资质有限，难当重任，感激将军从轻惩罚”。我说罢，又深施一礼，言语颇为慎重。今夜，不哄好韦将军，我不得脱身离开。
书房内，灯影闪亮，将军兴致勃勃听着我说出他此刻最想听的话语。一个成功男性，稍稍用了一点手段就让才华横溢的女性下属臣服，此刻他心里必然是满足的，甚至是傲岸的。看你如何聪慧有才，也逃不出如来佛的手掌心。
“洪度，今夜为何与我如此客气与生分，你我原来不似这般”。韦将军走近我身边，想扶起我，说到，“既然你真心懂得，明日你还是校书，坐在我书房中为我处理书案”。
听罢此言，我上前跪拜到，匍匐在地，大声说道“薛涛愿为将军效力，只是有一事恳请将军开恩”。
“洪度，有何难办的事情，竟需要行此大礼？”韦将军退后一步，不知道我要求他什么，他似乎感觉到今夜我并不想与他亲热，而是话中有话。他目光中闪过犹疑和不定，不知道今夜我还有什么想法。
“将军听言，薛涛幼年乃官宦人家女子，因父亡家道中落，为治父病与母病落入乐籍，方不得自由。而今承蒙将军器重，愿将军念在我跟随左右校书的份上，能恩赐我脱离乐籍”。我一言一语说完这些，顿感轻松，抬头望着韦帅，满是期盼的眼神望着。
“洪度，原来你心里还是一直埋怨，还是不愿留在本府？”韦将军何等聪明之人，片刻就明白了我话中深意，脱离了乐籍，我便是自由之身，将军府想差遣我事情，就不似平日方便。我恢复了自由之身，就可以自由生活，不再受到官府的约束。
“将军，我只有这一个请求，今后凡将军差遣涛亦愿听候差遣，万望将军能够成全”。我不卑不亢说出了这句话，抬起头迎着韦将军威严的目光。
松洲惩罚，我害怕了帅府的阳奉阴违那些幕僚，害怕了韦将军的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为了离开松洲，写下的十离诗是我心头的滴血之作。多少卑微，多少委屈，心里的苦楚只有自己最明白。在松洲的日子，是我最屈辱的一段经历。虽然从外表看，我还是从前的我，但是内心，却早就包裹了一层壳，不想与韦将军及幕僚们有太多的纠缠，不想再奉承恭维这些要主宰我命运的大人们。我的文书写得再好，也不过是登不得大雅之堂的女子。在这节度使府邸，那些幕僚有几个人是真心觉得我文采出众担当大任，自己急流勇退方能明哲保身，也保全了韦帅的英名。
“果真如此想法？洪度心里十分坚持如此安排？竟然忘了昔日恩情”，韦将军又追问道，目光还是在我身上没有离开，他眉头紧皱，神情黯然。
我默默无语低下头，再抬头，已是珠泪满面，梨花带雨。
眼泪真是打动人心的法宝，韦将军见我梨花带雨的模样，慌忙从座椅上再次站起，移步到我跟前，用手搀扶起我，十分动情的说到：
“洪度，你此去松洲，路途遥远，自你离开后我无一日不想念。看到写下字字泣泪的十离诗，本将军更是不舍你不在身边。只是，你素日清高自傲，不肯屈就低头，何苦要遭此一劫，老夫也是不忍心”。这也许是韦将军的内心真言，可于我太晚，松洲的两个月我彻底清醒了。谁也不能相信，只能相信自己。谁也不可靠，只能靠自己。
“薛涛感激将军恩典召回，愿将军成全与我。我可回旧日薛宅府邸，净心度日，也不再应对官场往来之事，也不会让旁的男子近身，让将军为我操心分忧”。我字字清晰，句句有力。这些话，藏在心中很久了，今夜说出来，忽觉一阵轻松。离开了将军府，还我自由自在之身，比起权势和地位，自由自在才是难能可贵。
“洪度呀洪度，你既这样坚定，我也无可奈何，只能成全你，想你也是害怕了”。韦将军有些无奈，但也不再勉强我。他觉得松洲惩戒是一时冲动，没想到我的反应如此强烈。两个性子强烈的人，是无法两情缱眷的，只会两败相伤。昔日过往，便无法再恢复到从前。恩情还是亲情，都不重要了，和自由相比起来，什么都不重要了。
说罢，韦将军离开大厅，也不再回头，留下我一人。
我匍匐在地，目送韦帅离去的身影，高声说道“洪度谢谢韦将军成全，将军之恩没齿难忘”。
那日，我从从容容拜别了幕府各位同僚。玉柔姑姑特地来与我话别，说到：“姑娘冰清玉洁之人，自不愿久留于府邸。但老奴与姑娘的情谊，还请姑娘不要忘记，若日后有危难，也请与姑娘相互扶持。只是姑娘可惜了，与文昌大人真是有缘无分，老奴替姑娘惋惜”。
听闻此言，我瞬时泪涌，对着玉柔深施一礼，动容说到：“帅府中未有人及姑姑疼惜我，懂得我，洪度自当姑姑为亲人，他日若有危难，必借姑姑之手相救”。
“老奴感念姑娘信任，珍惜姑娘才华，必当与姑娘同心，姑娘珍重啊”。玉柔姑姑忽然垂泪，想必是不舍得我离开。
“姑姑也保重，来自有缘再见”。我答道。
说罢，诗韵扶着我，不再回头看一眼，步出节度使署府大门，这是韦将军给予我的特别恩典。在这个署府，是我最辉煌的时刻，也是我最失落的时刻。几年的光阴，没有白过。经历了，就更明白了。
只是文昌，并没有来送别我，也没有给我只字片语。或许他是在这场松洲惩罚中，看清了韦将军与我的关系，也明白了自己应做的事情。他的仕途还刚开始，他还有大把的前途。不值得为了一个女子，断送了他官家弟子的锦绣前程。
第十五节谒大佛
一别两宽，各自安好。离开帅府，方是我自保和自由的处世之
道。自离开韦将军署府，恢复自由之身，我和诗韵将原来的薛家老宅卖掉，在浣花溪畔寻得一处小宅院。主仆二人迁入新宅，生活重新开始。诗韵对我重回故里十分欢喜，比起昔日对我更加贴心。起起落落的生活，更让我们不似主仆而似姐妹。
虽然未得到朝廷加封的官职，但校书一名却一直伴随着我。人人都知道浣花溪畔住着一位曾经在将军府任职的女校书。韦将军也还是珍惜我的诗才，有适合的饮也邀约我即席赋诗增添气氛，也偶尔到浣花溪畔我的宅院小坐，品茶论诗。
韦将军自我离开府邸不久即纳了一房小妾，闺名换做玉萧，与昔日韦帅年轻时候相识的已故侍女玉萧同名，年纪也相仿，更为惊奇的是手指中有一手环形状。韦将军年轻时候曾入主亲友家府邸，有一侍女名唤玉萧。日日与将军相处生情，韦将军离开时候亲口许诺七年之内必登门迎娶，还曾给玉萧一枚手环。怎想此话一出女子真心守约。然而韦将军四处谋生，竟然忘了这七年之约，等到再度登门，昔日玉萧女已然离世，只留下当日侍奉的男仆进宝。韦帅将进宝带在身边，作为贴身男仆，内心对玉萧充满了愧疚之情。
韦将军倥偬一生，身边也该有个知冷知热的人服侍。原来我的
离开，唤醒了韦将军的内心，知道身边应该有个什么样的女子合适。这位玉萧，也是有缘之人，心性柔和，侍奉韦将军十分到位，不久还为韦将军诞下了公子韦行立。
西川境内多山多川。嘉州三江汇流之处，岷江、青衣江、大渡河三江汇聚凌云山麓，水势相当的凶猛，舟辑至此往往被颠覆。每当夏汛，江水直捣山壁，常常造成船毁人亡的悲剧。海通禅师为减杀水势，普渡众生而发起，招集人力，物力修凿大佛。佛像于唐玄宗开元初年开始动工，当大佛修到肩部的时候，海通和尚就去世了。海通死后，工程一度中断。
多年后，剑南西川节度使章仇兼琼捐赠俸金，海通的徒弟领着工匠继续修造大佛，由于工程浩大，朝廷下令赐麻盐税款，使工程进展迅速。当乐山大佛修到膝盖的时候，续建者章仇兼琼迁家任户部尚书，工程也再次停工。
在四十年后，剑南西川节度使韦皋将军捐赠俸金五十万继续修建乐山大佛。在经三代工匠的努力之下，至唐德宗贞元十九年，前后历经九十年时间才完工。这等宏伟大业，也只有韦将军这样霸气和宏才大略才可以完成。
手上握着的，正是韦皋将军邀约去嘉州拜谒大佛的信笺。只见新修建落成大弥勒大佛像依山而建，面对嘉陵江水。头在山顶，足在山麓，俯视着涛涛江水。大佛的膝盖一下形成了一个凹字，江水冲进凹出后形成了回流，因而减缓了水流冲击，避免行船危险和水患灾害。大佛像修建在此，可为慈航普度，宽宥众生。
众人先在以凌云山为主体雕刻的弥勒大佛像前注目，而后随着韦将军队伍一行登上了凌云寺。凌云寺是由天王殿、大雄殿、藏经楼组成的三重四合院建筑，丹墙碧瓦，绿树掩映。我伴随在韦将军身后，缓缓走进这雄伟的大殿，遥想当年寺庙修建的艰难，不觉得对韦将军资助修建庙宇的功德十分感慨。
落成典礼开始，嘉州府尹率众官员遥祝当今圣上龙体康健，万寿无疆；感念韦将军丰功伟绩，筑成大佛。而后韦将军登场，他身着紫色对襟大衫，腰贯玉佩，头戴龙冠，气宇轩昂。
“今日各位大人登临凌云寺，定要留得墨宝，为本寺增光和祈福”。寺院主持法通和尚身着红色袈裟，双手合十道。
“韦将军，有请先来上香礼佛”。法通主持说到。众人随着韦将军参拜大佛，诚意十足。我也随后上了一炷香，祈求风调雨顺，没有灾荒，西川平安，百姓安居。
韦将军已经为大佛写了一段文字《嘉州凌云寺大弥勒石像记》，他铿锵有力的声音在大殿回响，下属官员无不感受到威严与壮观的气势。
惟圣立教，惟贤启圣。用大而利博，功成而化神。即于空，开尘劫之迷；垂其象，济天下之险。嘉州凌云寺弥勒石像，可以观其旨也。
神用潜运，风涛密移，肹蠁幽晦，孰原其故？在昔岷江，没日漂山，东至犍为，与凉山斗。突怒哮吼，雷霆百里；萦激触崖，荡为厱空。舟随波去，人亦不存。惟蜀雄都，控引吴楚，建兹沦溺，日月继及。
开元初，有沙门海通者，哀此习险，厥惟天难，剋其能仁，迴彼造物。以此山淙流激湍，峭壁万仞，谓石可改而下，江或积而平。若广开慈容，增廓轮相，善因可作，众力可集。由是崇未来因，作弥勒像，俾前劫后劫，修之无穷。
于是，规广长，图坚久。顶围百尺，目广二丈。其余相好，一以称之。民惟子来，财则檀施。江湖淮海，珍货毕至。倩师金工，亦罔不臻。于是万夫竞力，千锤齐奋。大石雷坠，伏螭潜骇；巨谷将盈，水怪易空。时积日竞，月将岁就，不数载而圣容俨然。岧岧嵉嵉，岌嶷青冥，如现大身，满虚空界。惊流怒涛，险自砥平。萧萧空山，寂照烟月，由内及外，观心类境，则八风澄而爱河静也！
余以为人之生也，违道而好径，故哲圣因其所欲，导之以存养，示之以进修。其行满于此，而福应在彼，理甚昭矣！至于夺天险以慈力，易暴浪为安流，何哉？详彼万缘，本生于妄。知妄本寂，万缘皆空。空有尚无，险夷焉在？至圣寂照，非空非有。随感则应，惟诚浅深。化于无源，奚有不变？非天下之至神，其孰能平斯险也！
彼海上人发诚之至，救物之弘。时有郡吏将求贿于禅师，师曰：“自目可剜，佛财难得！”吏发怒曰：“尝试将来！”师乃自抉其目，捧盘致之。吏因大惊，奔走祈悔。夫专诚一意，至忘其身，虽迴山转日可也。况弘我圣道，励兹群心，安彼暴流，俾其宁息，其应速宜矣。而功巨用广，其费亿万，全身未毕，禅师去世。
於戏！力善归仁，为可继也。其后，有连帅章仇兼琼者，持俸钱二十万以济其经费。开元中，□□诏赐麻盐之税，实资修营。事感天人，剋遵前志。谅禅师经始之谋大，虑终之智朗，苟利物以便人，期亿劫以同济。
贞元初，天子命我守兹坤隅。乃谋匠石，筹厥庸，从莲花座上及于膝，功未就者几乎百尺。贞元五年，有诏郡国伽蓝修旧起废。遂命工徒，以俸钱五十万佐其费。或丹采以章之，或金宝以严之。至今十九年，而趺足成形，莲花出水，如自天降，如从地涌。众设备矣，相好具矣。爰纪本末，用昭厥功。
贞元十九年十一月五日，剑南西川节度、观察处置、统押近界诸蛮及西山八国兼云南安抚等使，光禄大夫，检校司徒兼中书令，成都尹，上柱国，南康郡王韦皋。
一时间，金钟和鼓乐齐奏，梵音袅袅，众僧齐诵南无阿弥陀佛，感念大佛的开山鼻祖海通大法师，感念韦将军的功业。大家纷纷赞喝这段文章，韦将军十分有兴致，说到：“今日大家都在此献上诗作，也不虚此行”。
各位大人诗性大发，佳作纷呈，都在诗中提到了大佛的宏伟和韦帅的功绩。剑南节度使府邸幕僚校检水部郎司空曙本就是才思敏捷之人，司空大人率先写出了《提凌云寺》：
春山古寺绕沧波，石磴盘空鸟道过。
百丈金身开翠壁，万龛灯焰隔烟萝。
云生客到侵衣湿，花落僧禅覆地多。
不与方袍同结社，下归尘世竟如何。
而后书法圣手张绰也写了一首《题凌云大佛》，笔力苍穹，一时间韦将军帅更加增添了兴致。
梵相形仪髻覆天，宿王华智等齐臂。
乾坤作殿古今固，日月为灯昼夜然。
累震长空鸣法鼓，云生大野霭炉烟。
法身充满周沙界，何止三千及大千。
看到我站在人群中并未有言语，韦将军转向我说到：“洪度，今
日可有佳作，不妨献上与大家同乐”。
我心中早已经思忖，既要与今日主题相连，又不能落入俗套，方
显得诗词雅意。环望四周，青苔冷绿，古寺巍峨，我打定了注意，身
姿挺立站在佛寺大殿书案上，提笔挥毫写就两首《咏凌云寺》：
闻说凌云寺里苔，风高日近绝纤埃。
横云点染芙蓉壁，似待诗人宝月来。
闻说凌云寺里花，飞空绕磴逐江斜。
有时锁得嫦娥镜，镂出瑶台五色霞。
刚落下笔，韦将军即喝彩到：“好一句凌云寺中苔，凌云寺中花，
还是洪度有新意，下笔不俗”。横云点染，宝月降临，这等美景，也只有古代的诗僧宝月和尚方有才华来赞美。凌云寺中的话，开在云间峰顶，其实凡花所能比较，只有在山巅修行的高僧，建造佛像的能工巧匠和今日有幸登临的官员，才可一睹仙容芳姿。这用典与用意，韦将军当然能够领会的来。
听到韦将军如此夸奖，众人也齐声赞喝到：“薛校书好诗，薛校
书好字”！
几位随行的老者，边捋须边窃窃私语到：“真是巾帼不让须眉，
女校书，无雌风”。
“洪度，真是不虚此行啊！西川第一才女也！”韦将军在人群中
又夸赞了一句，眼中充满赞许。眼神中，我看到了昔日韦将军对我的
呵护与栽培，他真心是个惜才之人。只可惜薛涛内心倔强，不能臣服
于人才，错过了韦将军的一腔心血。
众人眼中的我，虽然已经不在将军府做事，依然是韦将军心中最
重要的人。韦将军的《嘉州凌云寺大弥勒石像记》，初稿完稿后，就
安排了人递与我润色。故而今日，将军不吝赞美之词。
此刻，我回望了随行的人群中，发现文昌也在，只是不似当年那
般青涩，已然有了胡须。自我向韦帅辞别离开府邸，承诺不让别的男
子近身，就不再与文昌来往与瓜葛。想必他读到诗中的嫦娥镜，也知
道诗中意蕴。这嫦娥镜乃是昔日文昌所赠我的旧物，只可惜当日我回
赠他的白扇上再无有题字。很多事情，错过一时便是错过许久，乃至
错过一生。
这么多年过去了，文昌早已娶得妻室，育有麟儿。年轻时候的情
窦初开，只能深藏心底，无法再回去了。
“段参佐，今日可有诗作？”我在人群中，颔首问道。
“在下哪有奇词佳句，比不得薛校书才思，薛校书才华真是文姬
在世”。文昌只说了这两句便不再言语。
文昌啊文昌，你如此与我说话，好生分，也好令人伤感。你与我
真是有缘无份，错过了彼此。若不是来拜谒大佛，你都不愿意再来见
我，我也无缘再去见你。
第十六章韦皋殁
永贞元年，镇守西川二十一年的韦皋将军突然猝死，时年六十一
岁。坊间传言是有帅府人蓄意谋害，而我宁愿相信韦帅是积劳成疾离
去。从贞元元年到永贞元年，入蜀的二十一年间，韦将军亦文亦武，
张弛有度，恩威并重。和南诏，拒吐蕃，所治理州县推行轮流免除赋
税，三年一轮，百姓感恩戴德。身为父母官，从来没有让百姓逃荒饿
饭，老百姓见其像皆要跪拜以表恩德，凡蜀地刻其名字，必尊讳其名。韦将军在西川的二十一载，政绩卓著，百姓安居乐业，为西川的
稳定繁荣是立下了奇功伟业。当下人家评说扬一益扬二，说富庶之地
扬州第一，而西川益州都府可以居第二，这里面凝结着韦将军的辛苦
经营。
诗韵陪我去节度使府邸祭奠了韦将军灵位。进入曾经熟悉的节度使署府，但见四处挽幛低垂，肃穆恭谨，正中是韦将军的灵牌，上写着：“大唐太师南康郡王剑南西川节度使韦公忠武之位”。朝廷追封韦将军为太师，谥号忠武，对韦将军镇守蜀地功勋给予了莫大的肯定。
想当年顺宗皇帝上位后，韦将军让封为检校太尉。因顺宗中风不能临朝听政，宦官李忠言、侍棋待诏王叔文、侍书待诏王伾等三人预干国家大政，大小事务均由他们随心所欲地处理。韦将军便派度支副使刘辟私下拜谒王叔文说：“太尉派我向足下表示诚意，如果能够使太尉总管剑南三川，必有重谢；如果不留意此事，也会有回报的”。王叔文大怒，打算杀了刘辟以警告效法者，韦执谊坚决劝止了他，刘辟便偷偷离去。韦皋知道王叔文不随和人情，又知道他与韦执谊有嫌隙，自认为大臣可以议论国家大政方针，便上表请求皇太子监国。又上书于皇太子。太子以优宠的敕令答谢了韦皋。而裴均、严绶的笺表也接着送达，从此政柄归于太子，王伾、王叔文一党全被驱逐。韦将军后来又鼓励支持太子受禅登基，堪为朝廷肱股之臣。
此刻，一代贤丞韦皋将军正静静的躺在棺椁之中，二十多年的岁月匆匆而过，爱也不由人，恨亦无所托。韦将军在我心中，是个大英雄，镇守西川，功勋卓著，但也喜怒无常，飞扬跋扈。不能不去回忆往昔，往昔太令人悲痛。如今，韦将军什么话也没有了。
韦夫人张氏、妾侍玉萧携两子韦行式、韦行立白衣素缟，神色凄婉，双子在灵堂跪拜众人。这是我第一次见到韦夫人。韦夫人出自京兆张庭赏张大人之家，当年韦大人穷困潦倒之时入赘到张家为女婿。因贫贱被岳父和家奴轻视，愤而出走建功立业。幸当年岳母苗夫人善待，保全了这段婚姻。不想韦将军接替岳父张庭赏继任西川节度使，一呆就是二十一年。
想当初韦将军轻时候，曾遇到一红颜知己玉萧，奈何姻缘错过玉
萧离世，入得西川后竟邂逅了一名字相同的玉萧歌姬，韦将军遂纳此玉萧为妾室。可见韦将军内心深处对故人的眷恋，只是他素日不善表达，表达出来也让人难以接受。
斯人已去，徒留伤悲。回想在贞元元年被韦将军看中，接入节度使署府做校书，后又被惩戒贬往松洲，最终韦将军为我脱离乐籍。这个年长二十几岁于我的男人，是生命中的恩人，扶助我获得赫赫诗名、安身于浣花溪畔，也有过不想回首罚贬松州的一段。如今，皆化作清风云影飘走了。
我白衣素服跪拜在韦将军灵前，手执香烛，默默念道：“韦将军，一生戎马生涯，殚精竭虑，此刻得以安息。愿在天之灵护佑我西川百姓，安居乐业。涛亦感恩将军提携眷顾之恩”。
说罢，不再回头，径直离开，眼泪止不住还是留了下来，也曾回忆起在这个大厅，韦将军威严的身影、洪亮的嗓音和坚定执着的目光，可是，他与我牵扯不清的感情纠葛，说不清，道不明。如果不遇到他，也许我还在乐坊度日。但遇到他，我又何曾真正自由过，还断送了与文昌的一段少年情谊。
“洪度，这就离去了”。突然看见文昌，正在偏厅与众位大人议事，他疾步走向我。一声素服的文昌，姿容更加俊秀，说话语调温和依旧。韦将军离去，文昌少了一份约束，也多了一份关心。只是今日这样场合，我们也不宜过多话语。
“段参佐，小姐已经为大人上香并跪拜”，诗韵在旁边说了一句。
“洪度，今日既然来拜祭，可为韦将军写诗悼念，你知道素日将军最赞赏你的诗才，也算是为韦将军尽一份心意”。文昌依旧挽留我，想让我再在府邸多呆一会，也能够和我多说几句话。
当日，我答应韦将军帅如同意我脱离乐籍，便不再和其他男子来往。言语一出，自得遵守。与文昌也渐渐断了来往。只是今日不同往昔，这样的约束也随着韦将军逝去了。
“文昌既然挽留，洪度可为韦公奉献祭奠诗词”。说罢，文昌领着我和诗韵进入偏厅，对列位大人说到：
“昔日韦将军校书薛涛特来祭拜，留下诗作一首悼念韦公”。
我起笔，沉思片刻，下笔书写到：
菌阁芝楼杳霭中，霞开身见玉皇宫。
紫阳天上神仙客，称在人间立奇功。
文昌见我提笔写完，低语了一句，“诗韵，陪你家小姐到偏厅小坐片刻”。
此刻，偏厅中并无他人，只有文昌与我，他欲言又止。
“洪度，自凌云峰一别，你一切可好。韦将军如今仙逝，你有何打算？”文昌心底里面还是记挂着我，没有了韦将军的障碍，似乎我们又回到了从前的感觉。
“洪度感激墨卿的问话，如今我在浣花溪畔静心度日，一切安好”。我敷衍了一句。
“洪度啊洪度，如今你还是孑然一身，也可以考虑自己的终身了。韦将军如今不在了，当日你的承诺也就烟消云散了”。文昌絮絮叨叨的说了一番，原来是劝我出嫁。
“洪度没有墨卿气度，往日之事犹在脑海。愿得一心人，白首永不离。只是尚未遇到这一心之人”。我淡淡的回到。想想也是，男子可以三妻四妾，而我们女子只能从一而终。这便是世道的不公平。
“洪度，如今你已青春渐去，红颜易老，应该认真考虑自己的终生大事了。若不反对，墨卿我愿意为洪度牵线搭桥”。
听闻此言，我心里一惊，原来墨卿这样想我，真是令我寒心。薛涛岂是这样之人，韦将军尸骨未寒，我就急着嫁人。墨卿啊墨卿，你还是不了解我啊。
“多谢墨卿，洪度愿为将军守孝，以感念当日将军知遇之恩。墨卿的好意我心领了”。
见我如此坚定，文昌不再言语。沉默片刻，他又说到：
“如今韦将军一走，继任者尚不可知。洪度若遇到难处，定要告诉墨卿。你我同事一场，比外人总是要亲近些”。
“洪度当然知道，也感念昔日墨卿照顾之情。如今，我在浣花溪畔，无甚烦恼。墨卿也好自珍惜吧！”
说罢，我起身走出偏厅，和诗韵疾步走出节度使府邸大门。相当初，十七岁花朵一般年纪进入这个大门，五年之后离开这里，而今有有十六年过去了，与我纠缠在一起二十余载的西川节度使韦皋将军，就这样离开了我的生活，不知是福是祸？不知前路文昌与我会遇到何种艰难，是否感情还能真的如同往昔？往事不堪回首，就让它随风而去。是福不是祸，是祸也躲不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