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入西川
成都西郊碧鸡坊巷的吟诗楼。
小桥流水，亭台楼阁，云淡风清，宁静怡然。又到木芙蓉花开时节，我独座在吟诗楼上，一身灰色的道衣。今年庭院中的木芙蓉花开得煊妍，嫣红花朵缀满了枝间，象是美人面一样令人沉醉。
我停下手中的笔，眯缝着眼睛，俯身看着庭院中的花朵，脑海中浮想着的是当年薛家旧院中院内曾经满枝的木芙蓉花，还有那颗高大的梧桐树。那时，我不过是只个八岁的小丫头，是爹爹和母亲最疼爱的独养闺女。
“涛儿，去书房取爹爹的笔墨来”。母亲站在一旁轻声唤我。
我眼中的母亲韦氏，小家碧玉出身，性格温婉，对爹爹薛郧百依百顺。自从爹爹薛郧带着全家从京城长安不辞艰辛迁至西川益州府成都，母亲比以往更加尽心尽力照顾我们。成都气候宜人，物产丰饶，美酒佳酿，四季分明，不愧为大诗人杜甫诗中所言“晓看红湿处，花重锦官城”。一家人定居在成都，日子过得闲适和闲雅。爹爹喜好文墨，母亲善于烹饪，日子如锦江水一样绵柔温润。
“诗韵，与你家小姐一起回房，去取老爷的墨竹砚台来”。诗韵是母亲买来专门照顾我起居和陪伴读书的小丫头，小我两岁，是个无父无母的苦孩子。母亲待她如同己出，小丫头在我家很是顺从听话。
“好的，夫人，诗韵这就去取砚台。可是还要取几幅纸本，供小姐习字所用？”诗韵虽然年纪小，但很有主见。圆鼓鼓的眼睛如同春日的杏子，圆圆的脸蛋如同秋日里的苹果，是个伶俐可爱的小丫头。
“诗韵想得仔细，很好。老爷要教习小姐诗句呢，快去吧”。母亲笑盈盈的俯身回答诗韵小丫头，一副慈母心肠，母亲是真心待她如同女儿一般。
爹爹刚从官衙回府。身着一席浅碧色着银色竹叶纹路的圆领袍衣，头带深蓝色幞头帽，足踏乌头靴，腰带上系着一块祖传的双鱼白玉玉佩，清雅利落。爹爹素日喜爱诗文，对我亦细心教习。《诗经》、《千字文》、《论语》、《汉乐府》等著作，爹爹已经教我研读了不少。闲暇之余，爹爹也教我临摹晋代书法大师王羲之、卫夫人的书法，将我象男儿一样培养。在爹爹眼中，唯一的女儿涛涛天资聪慧，秀外慧中，将来的前途不可限量。
“爹爹，今日可安好，女儿给爹爹背诵昨日所学可好”。我跑上前去搂住爹爹，亲热的倚在爹爹怀中，难得今日爹爹回家笑容满面。
“涛儿，昨日的功课做得怎样？爹爹今日教你一首新诗，乃李太白的《蜀道难》”。爹爹欢快的说到，抚摸了一把我的脸蛋儿，眼睛里满是宠溺。
“噫吁嚱，危乎高哉！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蚕丛及鱼凫，开国何茫然！尔来四万八千岁，不与秦塞通人烟。西当太白有鸟道，可以横绝峨眉巅……”爹爹摇头晃脑的读着，语调铿锵有力。
跟随着爹爹诵读李太白的《蜀道难》，回忆起一年前，爹爹带着母亲和我入蜀的艰难情景。蓝粗布覆盖的马车里，母亲搂着我一路颠簸，爹爹在马车旁骑马徐行。大唐例律，京城官员外放任职俸银翻一倍。因在京中，爹爹性情耿得罪了上司，久未得到升迁，思虑之下决定带着全家人入蜀任职。剑南西川乃人杰地灵之处，所谓扬一益二，益州的繁华仅次与京杭大运河畔富庶无比的扬州，爹爹选择了在益州首府成都做事。
入蜀道路的险阻远非爹爹所估计。山高林密，天堑险阻，走走停停，将近二个月有余，爹爹才带着我们抵达成都。爹爹在城中购置了一所旧宅院，购置了些家具和物品，添补了二名仆妇，安置好了我们的家。
“涛儿，洗洗手，母亲为你和爹爹准备了吃食”。在爹爹教我颂读诗词的片刻，母亲和厨娘佩玉已经做好了吃食和小菜。
自从来到这西川益州的首府成都，入乡随俗，母亲已经做得一手好蜀菜，把我和爹爹照顾得很是妥帖。只是爹爹的身体，自从入蜀后一直三病两痛一直没有间断，瞧了大夫不见起色，尤其喉疾的顽症，在这气候湿润的川蜀之地益发容易引发。母亲对爹爹是身体总是担着心，小心翼翼的服侍着爹爹。
爹爹今日神清气爽，欢喜说到“涛儿今日所学，甚是太白诗中的好诗。太白诗句豪迈大气，气韵非凡，非常人可比，为父甚是喜爱。饭后涛儿还要多诵读几遍，方能记住。我儿天资聪慧，定能成为女中文君。”爹爹对本朝诗人李太白非常推崇，内心向往太白那样无拘无束的生活方式。
“我儿上前来，为父教你练字。姿态要端正，下笔要有力”。爹爹在我身后，让我提笔书写蜀道难三个字。诗韵在一旁细细研墨，母亲在旁静静观看。
“老爷，小姐今日的字写得端正有力，进步了许多。”小丫头诗韵在一旁磨墨，一般羡慕的说到。诗韵虽然识字不多，但也受到家中氛围熏染，乐意伴我一起读书习字。
“你家小姐啊，聪颖好学，是个女中秀才呢，涛儿啊是不是？”爹爹边教我写字边夸赞道。
“小姐就是女中秀才！”诗韵脆脆的声音响在耳边。
“老爷，别夸坏了自家闺女，身为女子，就算是女中秀才，往后她还要觅得夫君和婆家服侍呢。”母亲在一旁劝阻父亲到，她不喜欢爹爹太过夸我，女子无才便是德，母亲心里一贯这样认为。
“哈哈，涛儿聪慧天成，又才华横溢，将来不知哪家翩翩公子配得上我家才貌双全的涛儿。”爹爹骄傲的说到，眼中满是欣喜。
“女儿才不要嫁人呢，女儿喜欢自由自在的生活。”我撸着爹爹的衣袖，心直口快的回答道。
听到爹爹如此夸我看，心中颇为得意。从小就显露出不俗诗才得我，一直是爹爹心目中的小才女。今日身上所穿母亲为我缝制的红色秀桃花的襦裙，白色秀蝴蝶的半壁，粉红色襦衣，头上的粉红色绸带衬托着我甜美的容颜，额头上还点了一朵粉色桃花花钿，煞是好看。
“小姐，小姐，哎呀，你头上簪的芙蓉花掉落了。”小丫头诗韵在后面追着我。
“落了就落了，你看，还有更好的开在树上呢。”我顽皮的在庭院中奔跑着。
“涛儿，涛儿，快落座吧，尝尝母亲的手艺。”母亲在院落中呼唤我。
“让我们的涛儿开心的跑跑，以后长大了就不似这般天真烂漫了。”爹爹宠溺的惯着我。
院子里，满树的木芙蓉花花开灿烂，园中的石头桌上摆上了母亲亲手做的芙蓉糕和蜜桔等时令果品，一家人的生活惬意而美好。这样的生活许是神仙一样的日子吧。
转眼到春日，拘束了一冬的我随着爹爹和母亲带我外出赏春。蜀中四月，正是花开时节，梨花、桃花，杏花，红的，粉的，白的，花朵簇满了枝丫。燕子也叽叽喳喳，与春色融为一体。少女的心思如花开烂漫，不想憋闷在屋内，我想出去透透气，出去看最美的春天。
坐在车帘内，我兴奋之至，拉开帘儿，天上白云朵朵，地上绿草如茵，路上皆是去踏春赏花之人，女子披帛如云，男子袍裾飞扬，好一幅蜀中的赏春游玩图。母亲终于说服父亲，为我扮上了最喜爱的红绡裙，额心还描绘了一点红花花钿，雀跃的我就是一朵春日中最耀眼的红花。
行至在山野中，我惊异的看见满树缀满了形如鸽子一样的花，那么生动有趣，是我小小年纪从来没有看到过的。抬头仰望去，张张洁白的花瓣在绿叶间飘动，犹如万千只鸽子在枝头，展翅欲飞。
“爹爹，爹爹，这是什么花呀？”奔跑在山野，我兴奋的问道。
“涛涛，让爹爹告诉你，这种形如鸽子的花儿叫做洪桐花，好不好看？”爹爹扶着母亲走在花树下，满心的欢喜。
“这朵花儿如此灵动可爱，就像我们的涛涛。”母亲拾起坠落在地下的一朵，啧啧称赞道，用随身的荷包袋子装好了一朵。
“展翅预飞的小鸽子，就是象我们灵动可爱的小涛涛。”爹爹接着目前的话语也赞叹到。
山野间的春风，吹动这成片的鸽子花树，雪白雪白。直至天边有了晚霞，我才恋恋不舍移动脚步。在晚霞的映衬下，鸽子花越发精美迷人。
爹爹看我如此沉迷，让我歌咏看到的鸽子花。在山头的八十一颗鸽子花树下，小小的我满心欢喜，兴奋的写下《咏八十一颗》：
色比丹霞朝日，形如合浦圆珰。
开时九九知数，见处双双颉颃。
“涛儿好诗才啊，好一个开时九九知数，见处双双颉颃。”爹爹
听到我吟诵的诗句，洋洋得意的夸赞道。母亲也面含笑意，为女儿的文采倾倒。
此刻多么希望自己也如这鸽子花一样，开在枝头，随着风儿，
离开枝丫，飞向湛蓝湛蓝的天际。迎风而上，自由翱翔，俯瞰碧绿碧绿的山川大地。
第二节梧桐诗
寒来暑往，岁月易度。
爹爹在成都府衙做个九品小吏，每日起草文书，母亲家中操持家务兼做女红，日子过得很是安逸。春秋两季蜀地气候温润，物产鲜活，饮食方面比之长安更加丰盛，母亲对于操持家务格外上心。新鲜小菜，果品佳酿，母亲殷勤照顾着爹爹和我。
这日，爹爹从府衙归家，母亲早已端出亲手所做小吃芙蓉糕。爹爹边饮茶，边品糕点，心中甚是愉悦，脸上笑意盈盈。
“涛儿，近些日子爹爹教你太白诗句，所学的太白诗句可记得牢实”。爹爹在考问道。
“回禀爹爹，女儿记得，太白的五言诗简单而赋有才情，女儿很是喜欢太白的诗句，可随意背诵一二”。说罢，我站在爹爹身侧，脱口而背诵出太白诗句：
两人对酌山花开，一杯一杯复一杯。
我醉欲眠卿且去，明朝有意抱琴来。
我诵完诗句，还偷偷凝视一下爹爹。今日，母亲给我穿了一身鹅黄色半壁，月白色襦衣和襦裙上绣粉白色芙蓉花，发间还系上了鹅黄色丝带，颈上还系上了一把金锁，装扮甚是雅致。
母亲站在爹爹和我身后，一身湖绿色襦裙，淡绿色帔带，衣裙上绣满了兰花小草，甚是清雅，发间别了一枝芙蓉金钗，熠熠生辉煞是好看。这枝金钗是爹爹刚为母亲添置的新首饰，母亲欢喜，日日带在发间。
爹爹喜欢看母亲和我穿着清雅，其实我心中更喜欢红色的衣裙，鲜艳亮丽是小丫头的心思。可是爹爹不甚喜爱红色，母亲也就不能随我心意添置红色的衣裙。爹爹心中的女儿虽然顽皮，但作为是官宦人家的小姐，应该端庄清丽，饱读诗书。
这日，爹爹从府衙回来，随行一位员外郎李洁大人，还带来了他的小公子李达一起来访。这李洁员外素日也来过我家中做客，可今日不同，特意带来了小公子李达。
“涛儿，来见过李员外大人和李公子”。爹爹今日，怕是要引荐我给这对李家父子。
“薛大人，这位就是令嫒，果然端庄文雅，不愧是薛公精心培育。听说薛小姐还善诗文，今日可否领略一二。”李员外今日有心试探我的才学。听说李员外也喜爱诗文，平日与爹爹素有诗文往来，今日登门是为了吟诗作对，还是另有他意。
“爹爹，儿子也久仰薛小姐诗名，今日登门愿得薛小姐的佳句。”这位李达公子，十四五岁的样子，生得面庞饱满，俊秀风雅，灵动活泼。身着洋红色着金色云纹锦袍，头戴镶玉深蓝色璞头巾，颈肩佩戴金锁一把，一看就是富贵人家公子的做派。
“老爷，今日难得李达小公子登门，妾身这就准备几样小菜，员外老爷与我家老爷对饮几杯。”母亲在旁边很是欢喜，她那笑意盈盈的眼睛，看得出对这位初次登门的小公子很是喜欢。
爹爹撸了一下胡须，点点头。“今日难得李员外和李公子登门，一会小饮几杯。还有，就让涛儿献献丑了。我儿平日记性甚好，所背诗句也甚好”。说罢，爹爹抬头看了下院落中那颗高大的梧桐树，沉吟了一刻，说到：
“为父教习涛儿已久，我儿才思敏捷。今日我们父女在李员外面前比对题诗如何。就以园中梧桐树为题，为父与涛儿对诗一首。为父先吟上两句，涛儿答下两句”。
“女儿愿听爹爹的上句”。我欢快的答道，想在爹爹和客人面前显露一下天生禀赋的聪慧和日读夜背的成绩。
李员外坐在厅中的石头凳上，李达公子站立在员外身旁，正眼睛鼓鼓的望着我。看他的心意，是担心我连接不出下句。真是庸人自扰啊，他怎知我素日饱读诗句，这样连接上下句的事情当然难不倒我。
“庭除一古桐，耸入云干中”。爹爹眯缝着眼睛，摇头说出前两句。说完，停顿了下来，转身望着我，期许的眼神。李员外也在旁边坐着，李达公子听完上句，这会眼睛直直的看着我，许是被我才女的名声惊呆住了。看着他那呆呆的模样，我心里觉得好笑。
我不加思索，十分快速的脱口而出：“爹爹听好，女儿有了下句，枝迎南北鸟，叶送往来风。”说罢，眼睛闪闪的望着爹爹，期待着爹爹的赞许，也期待李家父子的夸赞。
不料，听到后两句诗句，爹爹竟然神色突变，扑的落座在靠椅上，半天不言语。我惊诧于爹爹不同往日的表现，半晌闷闷猜想爹爹为何如此不悦。
李洁员外也面色大惊，半天不言语，没有想到诗文一出，场面弄得如此尴尬。看爹爹神情怪异，李员外半晌没有说话，饮罢一口茶，借口府中还有事情，父子二人匆匆告辞。临别时候，李达公子还依依不舍的回望了我一眼，一副舍不得离开的模样。
母亲领着佩玉厨娘端上了几碟小菜，摆在了石桌上。
见李洁父子匆匆离去，爹爹神色更加不悦，阴沉着脸说到：
“娴芝，且领涛儿回房。日后不许涛儿随意在市井玩闹，每日除
却诗文，也教她些女工针线，让她知晓女孩儿家的本分。”爹爹忽然厉色的对站在一旁的母亲说到。
听罢爹爹所言，我越发惴惴不安，爹爹平日对我管束并不十分严厉，除了教我读书习字，对我出入街坊闹市并不似别家闺阁小女那般约束。今日为何吟完此诗，神色大变，还令母亲严加管束与我呢。我的这两句诗词为何惹得爹爹如此反常呢？
我不服气的答道“爹爹，素日赞许女儿诗才，教习女儿诗词书法，女儿亦勤学苦练。今日女儿不知为何惹得爹爹这般不悦，女儿可是说错些什么？”。
爹爹听闻我语，厉色的回答：“涛儿，你可知道诗句的不妥？女儿家怎可应答南北鸟和往来风，南北鸟与往来风乃迎来送往之意，此不是闺阁小姐的贞静雅致行为举止。涛儿是官家小姐，切不可学市井红尘之人。这等诗句我怕一语成?误送了涛儿前程。”说罢，爹爹起身，拂袖而去，留下母亲与我呆呆的望着他离去的背影。
“涛儿，今日爹爹所言，你好生记在心中。母亲无才，但亦望我儿懂得持家和女红，将来能做个照料夫婿和孩儿的好女子”。母亲柔声细语关切的劝我，此刻也不便再火上浇油。
我正在气头上，还不愿意转身回房。不明白为何儿女家就不能应答如男儿一样的诗句。为何男儿可以日日出门骑马射箭，斗酒饮宴，呼朋唤友，母亲和我就得坐家中操持家务，虽能外出，但不能事事随心所愿。
“小姐，诗韵陪你一起，咱们回房间习字可好，外面风大不宜久坐”。诗韵小丫头见我情绪激动，乖巧的劝解到。
见我不愿意回房，母亲命佩玉取来了帔肩披在我身上，柔声的说道：“我的涛儿，愿意在梧桐树下再坐坐，诗韵你陪着。不必生再爹爹的气了，爹爹是关心我儿呢。佩玉，你先随我回房准备晚饭吧”。
“小姐，你消消气，我家小姐饱读诗书，不是小家子气的人啊。”诗韵在一旁劝解我，还用旁边的小草挠了一下我的脸庞。
“诗韵，难道我们女子就不能迎来送往，结交朋友吗？难道女子就只能一辈子呆在家中，做针线女红？”我仍然在生气中，不明白一贯开明的爹爹为什么那么在意诗句中的南北风与往来客，还是不能将我象男儿一样的培养和对待啊。
“小姐，咱们女孩儿家，虽然识得字，但将来总归还是要操持家务和相夫教子的。”诗韵小丫头，大概平日也被母亲的思想浸润着，对女子的三从四德还是有些在意的。小丫头衣着素净，也是爹爹喜欢的清雅颜色。
“难道女子长大后，就一定要嫁为人妇，相夫教子在这闺阁之中，我真是不喜欢被这样约束。”坐在梧桐树下，我喃喃自语的说到。古往今来，女子多是这样度过的人生。虽然本朝出了则天皇帝和女丞相上官婉儿，根深蒂固的还是女子无才便是德的思想，想要和男子比肩，也只是痴人说梦。爹爹虽然开明教我读书习字，但骨子里面也不是这样三从四德的思想吗？母亲平日对爹爹更是言听计从，柔声细语，女子的顺从就是母亲的全部。
自那日应答诗句后，母亲还是应爹爹要求严格了对我的管束，不能像以往那样随意出入市井街巷，出门必有仆妇佩玉陪伴。也开始教我在卧房刺绣些小物件，只是我仍然不喜欢刺绣，觉得费眼睛又无趣的很，敷衍母亲打发时间。
“涛儿，涛儿，这个丝带结子打错了颜色，是松绿配浅红，这样才好看。”母亲在房中教习我学做扇坠，看我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
“小姐，小姐，这朵芙蓉是浅红配深红。”诗韵站在我身后，提醒我在绣架上绣品的配色。被母亲和诗韵嘟囔着，我一点心情也没有了，丢下女工活计，站起来说到：“我去书房静一静，你们继续绣吧。”
只见母亲无奈的摇摇头，叹了口气，她知道女儿根本就不喜欢做手工呢。碍于爹爹的管教，只能敷衍着教我，也让我心性安静下来。
不日，府衙刘济洲大人安排爹爹随行赴南诏处理公务，爹爹一去有月余。修得书信给母亲，谓之：“吾自月前身体微恙，舟车劳顿，公务繁重，似染上瘴痨。不日将返回成都，治病疗养，期待康复。”
见信后，母亲心中着急异常，每日在家中佛龛前诵读经文，焚香祈祷父亲早日归家。半月后，官衙的一队车马停靠在我家门口，府吏下车，从车内抬出神清倦怠的父亲，对母亲深施一礼“府衙刘大人命我等护送薛大人回府。旅途颠簸，请夫人好好调养薛大人，望早日康复”。
母亲一见父亲脸色如稿，气息羸弱，模样衰败，不复是往日俊朗秀逸模样，竟然落下泪来，神色凄清答到：“我家官人月余竟为何如此模样，染上何种疾病？妾身心中十分不安”。
随行小吏低语几句，递上一包小银，说道“这点心意是我家刘大人命我等转给嫂夫人，大人望夫人莫要过于伤心。薛大人不适舟车劳顿和气候闷湿，万望夫人莫要慌神。吉人自有天相，且好好照顾薛大人”。说罢，随即上马离去。
听罢此言，我上前扶住母亲，说到：“母亲，爹爹若是染上瘴疾，赶紧替爹爹去请郎中来瞧病，女儿陪伴母亲去秀塘街请名医梁衡大夫来诊治，他最善治疗瘴疾”。
梁衡大夫是远近闻名的大夫，只见他一番摸脉瞧病，神色凝重的对母亲说到：“夫人，老夫认为薛大人此病来势汹汹，夫人定不能大意。今日老夫先下方一副，夫人按时煎药让大人服下。若五日之内无起色，再来府上诊治。薛大人需要静养，房间用艾草熏蒸消毒，外人勿入，府里人要勤洗手，来往探视莫要频繁”。
闻听此言，母亲呆坐在爹爹床榻边，神色慌乱，低声哭到“吾乃妇人，家中在此地也无任何亲友，老爷若有大碍，身体不能康复，让我们母女二人如何是好？”
“夫人，切莫伤悲。只愿薛大人自身有德，兼夫人照顾，能够逢凶化吉度过难关。”梁大夫仔细的写了方子，嘱咐佩玉即刻去抓药。
我听罢，神色凝重，上前赶紧扶住母亲，劝道“母亲，勿要慌乱。爹爹虽是有疾在身兼劳顿所致，只要安心将养，定会康复”。
“娴芝，娴芝”，爹爹在病榻上气息奄奄的呼唤母亲。
“妾身在”，母亲低垂泪眼坐在病床边，将手递过去扶住父亲。
“涛儿，涛儿”，爹爹又低声在呼唤我。
“女儿在”我眼巴巴的望着爹爹，不晓得爹爹病重之中最担心什么。以为爹爹只是向寻常生病一样，调养将息一段时日便会康复。
“娴芝，这次我的身子恐难痊愈，怕是要拖累你和涛儿了”爹爹斜靠在床脚，有气无力的说到，眼角有泪。
母亲听闻此言，哭声更重，竟不知如何劝慰爹爹。
“爹爹，莫要讲伤心的话。若爹爹服药安养，定会安好。涛儿愿与母亲为爹爹分忧”。我大声说道。小小的身体都有些发抖，担心爹爹的身体，更担心母亲能不能扛起家里的重担。
“我儿，如此甚好，能为母亲担忧。爹爹相信涛儿”。说罢，爹爹躺下身体，昏昏睡去。
爹爹服药几日，并未见明显好转。依旧昏沉沉的睡着，也没沾上什么水米。母亲唤来仆妇佩玉和连枝，边垂泪边说道，“两位仆娘，我家老爷身染重疾，恐日后家道艰难，你二人素日衷心，愿与我一心一意服侍好老爷，妾身感激不尽。”说罢，母亲对两位仆娘深施一礼。
仆娘连枝素日并不在房内服侍，只在外间做些粗活，见此情形，慌忙蹲下身子说到，“夫人折煞我们了。老爷病重，我和佩玉定然比平日更为尽心，请夫人莫要过于伤心。”
佩玉平日就与母亲贴心，此时见母亲如此深情，更是上前握住母亲的双手：“夫人要放宽心。素日夫人待我们如同姐妹，家中有难，我等定当与夫人同心”。
见二位仆娘如此，小丫头诗韵赶紧跪在母亲身边，磕头到“老爷和夫人待诗韵如同亲生，诗韵愿与小姐细心服侍老爷与夫人，愿老爷得上天保佑”。
母亲听到大家的回话，眼泪稍稍收住，起身扶起诗韵，抹了一眼泪水。
“母亲，爹爹正在病重。我们且轮流守护爹爹，家中一切请母亲做主，涛儿自当竭尽所能服侍好爹爹。母亲不必过于担心，涛儿也长大了，可以替母亲分忧。”我停住了眼泪，对母亲说到。
“好，好，涛儿长大了，能这样细致体贴了。大家从今日起，轮流守护老爷。我与小姐在屋内，诗韵为老爷熬药和浆洗，佩玉和连枝将厨房和庭院里的事情做好。有劳各位了。”母亲定定神，眼里充满担忧。
窗外不知何时下起了大雨，天也慢慢暗沉了下来。看到昏睡在病榻上的爹爹，我第一次觉得心里慌乱，爹爹是家中的主心骨，没有了爹爹的照拂，母亲和我就象江上的小舟不知要往哪儿去，风浪之中更是会飘摇不定。身为闺阁小女子，又有多少能耐立于这世间呢？
第三节父离去
素服麻衣的我坐在爹爹灵前，已经没有力气哭泣。
三个月来，爹爹身体日渐沉重，每隔半月母亲便遣派我去梁衡
大夫家中诊治和抓药，诗韵熬药，家中的日子一日比一日难熬。家中没有了收入来源，爹爹治病要钱，一家人吃穿用度也要钱，家中丫鬟仆妇和家丁的支出要钱。无奈之下，母亲只得遣散了护院家丁和仆妇连枝，只留下小丫头诗韵与我一起照顾父亲，厨娘佩玉和母亲自己买菜做饭兼打扫院落。半年之内，母亲苍老了许多，鬓边都生出了几缕白发。然而即便这样，依然没有留住父亲。
“我儿，夜深了，且去睡吧，莫要哭伤了身子，令爹爹在天之灵不得安心！”母亲走进灵堂，一声素服，眼睛红肿，低低的声调，听起来脆弱而伤心。
“母亲，今日安葬了爹爹，家中的钱银还可维持多久？”小小年纪的我，已然不是爹爹在世时衣食无忧、吟诵诗词的小姐，生活的重担过早压在了稚嫩的肩膀上。
“我儿，这半年来家中积蓄已经用尽，只剩下几幅父亲收藏的古书画和母亲陪嫁的钗环可以变卖，唉，这往后的日子要怎么过呢？”母亲边说边落下泪来。芙蓉金钗当掉了，母亲素日所带玉钗和珠花都不见在发髻，今日只是一个木荆钗别在发髻上，愈发朴素和贫寒。以前衣食无忧的母女，如今陷入了困境。想着爹爹辞世时候那双不能闭上的眼睛，我越发担心自己和母亲。
“母亲，涛儿今岁已经十三，甚至爹爹不在，母亲与我更度日艰难。若母亲允许，涛儿愿意许配人家，为母亲分忧”。说完这些话，我自己也暗自诧异，一个待字闺中的小姐怎么可以自己说要嫁人这样的话语，这样不知道自重自持。要是爹爹在天之灵听到我这番话语，不定怎样伤心，他捧在手心教习的女儿，如今不是小姐样端庄矜持了，为了生计都自己要把自己给嫁出去。
“我儿，如今家道中落，不比你爹爹在时。要将女儿许配好人家实属不易，若为家用将女儿下嫁与人实在非你爹爹之愿。”母亲哽咽到，拉我入怀，母女一时无语，在长夜中听得到针落的声音。是啊，我又何曾真心想出嫁，出嫁便要从夫，与往日心性自由自在的我而言，出嫁真是万不得已不想做的事情。可是不出嫁，如何养活自己和母亲？
唐代女子婚嫁最重门第和嫡庶尊卑。闺阁女子若要嫁得好人家，门第和出身是很重要的。爹爹薛郧虽然官阶不高，好歹我也是官家千金。如今爹爹离去，只剩下寡母孤女，要嫁个好门第的男儿实乃不易，母亲所言和所虑极是。
七日后出殡城郊墓园安葬好爹爹。日子总要一日一日过下去。薛家院落，荒草长高尺长无人打扫，房梁和壁上也结了许多蛛网。家中和往日相比，衰败了不少。往日里爹爹的故友同僚，也不再似往日至薛宅中来往寒暄和谈论诗文，真是一副门可罗雀的样子。世道炎凉本就如此，如今爹爹一走更是体会得来。孤儿寡母真是令人唏嘘，街坊邻里虽然有心帮衬但也不是长久之计。
为了果腹度日，已经看见母亲又典当了她的一副陪嫁碧玉耳环，心中好生难受。每日坐在在家，再也无心向从前一样诗书和习字，更多的时候是想着如何为母亲分忧，挣得银两生存下去。诗文在眼中不再熠熠生辉，不如银两来得实在安稳。读诗文是衣食无忧的官宦小姐才有的性子，而今为了柴米油盐，哪里还静得下心来读诗诵词呢？
这日，邻街坊的张媒婆来到我家，挤眉弄眼先是上下扫示我一番，又入得内室与母亲嘀咕。我心中甚是惶恐，倚在门旁偷听。原来张媒婆要将我许配给一王姓男子做小妾，依稀听得这王相公年纪已经近三十，家中已有正妻和一房妾室，生有三个子女。这位王相公听闻得我素有小才女之名，家中需要银钱度日，才愿纳我入门作为侍妾。
我不知从哪里来的脾气，挑开房帘冲进房间对母亲喊道：“母亲，涛儿不愿出阁，不愿嫁给人家当小妾，不愿意给三个公子小姐当姨娘。”
王媒婆回头看到我不请自来，惊愕了几秒钟，又阴阳怪气的说到“哟，薛小姐，你好生贵气，是我们可怜你母女两衣食无着，才来登门说媒。你这也不愿，那儿不愿，要怎样才称心如意呢？还当自己是个千金小姐呀！”
“多谢您老惦记我们孤儿寡母，只是我小门小户女子，比不得您见多识广，王姥姥还是请到别家说和去吧”。我不知如何来的伶牙俐齿，对着舌灿莲花的王媒婆说到。
“哟，薛小姐，你竟要逐客出门。这哪是正经人家□□出来的闺阁小姐呀，这伶牙俐齿的模样有哪家相公敢要啊，我们伺候不起。不说这王相公是好人家，往后再有张相公、李相公，谁还敢来招惹姑娘啊，算我狗咬吕洞宾。”说罢，哼了一声，气呼呼的拂袖而去。
自这件事后，街坊邻里议论纷纷，无人再愿意来我家说媒提亲，都说薛家小姐心气高傲，不食人间烟火，还自视甚高眼中没有男子，这样的女子娶回家去只能供着当菩萨，不会持家相夫教子。母亲无奈之下，只得又典当了父亲的几幅古画，母女才能勉强度日。
佩玉和诗韵看到家道更加艰难，都在与母亲商议，再想办法寻个好人家将我嫁出去。唯有这样，才是长久之计。女大不中留，越留越发愁。只是母亲恐有负父亲在世时候对我的看重，不敢轻易外出说和此事，心中苦恼的很。
自从爹爹去后，母亲整日愁容和哀叹，也不再象爹爹在世悉心打理家务。入得秋来，又感染了风寒，病情竟一日重似一日。
“小姐，夫人这是要请梁大夫来瞧病了，家中的米缸也快见底，请小姐再想想如何应对应对吧”。佩玉进得房中与我说到，这日子真是越来越难了。佩玉素日话语也不多，和母亲情同姐妹，今日来说话，想是无奈的很了。
“佩玉姨娘，我知道了。难得你对母亲情深，素日对夫人细心得很”。我深施一礼，以姨娘相称佩玉，她很是感动。
我拔下发间的一根玉簪递给佩玉，说到：“这是爹爹在世时送与涛儿的生日贺礼。如今也留不住了，请您拿了去当了与母亲瞧病吧”。说罢，眼睛一酸，泪滴在玉簪上。
“小姐，这是老爷留给小姐唯一的念相了，还是不要当了。我这里还有一副金耳环先当了度日，虽不值钱，但是夫人往日送我的”。佩玉许是看到我眼中的泪，不忍心看到素日心气高傲的小姐哭泣，为了银钱如此艰难。
父亲走后不到一年光景，家中竟如此衰败，再无可以变卖的字画与钗环，为了果腹度日也只能买房子了。先是变卖了薛家宅子的大厅和正厢房，只留下三间偏厢房。我们从正厢房搬入了偏厢房，佩玉和小丫头诗韵与我相依为命，照顾病重的母亲。
“小姐，夫人这身子骨越来越弱了，我好担心呀，小姐想想办法请梁大夫来救救夫人吧。”诗韵看见母亲日渐枯槁，心中好是忧虑。
“小姐，诗韵这话有道理啊，夫人这样下去，怕是真的好不了了。”佩玉和母亲感情深厚，这段时间以来，为了照顾母亲面容清瘦枯槁了很多，边说边抹泪。
抬头望见院子里面高大的梧桐树，树叶已经掉光，只剩下光秃秃的树干。没有了叶子，也就没有了生机，还有哪来的南北鸟和往来风呢。往日的悠闲时光不再，父母的宠爱恍然一下就没有了。我能怎样度日呢？往后的日子要往哪里去？爹爹啊爹爹，你往日不喜欢我诗句中的南北鸟与往来风，女儿如今若不出门抛头露面，如何挣得银钱，如何救治母亲。爹爹啊爹爹，你虽不喜我入得红尘，但如今不入红尘，就只有死路一条。
“姨娘，涛儿只要能救母亲，就不怕外人说三道四议论纷纷。”我回过头，递给佩玉一方手帕。女子的名声固然重要，母亲的性命更加重要。为了挣得银钱，我还有什么不能抛头露面，还怎么安心做个官家小姐？
第四节落乐籍
在闺阁中就小有诗名的我，日子虽然过得清苦，倒没有了往日的拘束。出入街巷为母亲抓药，不似往日多呆在闺中读书练字。这天，昔日登门拜访过我的李达公子递帖子登门，邀约我去锦江边的崇丽阁品诗饮酒。母亲在病重需要银钱治病，这李达公子是富贵人家子弟想必不会空手来约我。这在往日，母亲定是要约束于我不能出门应酬，但如今，母亲身体不适也管不了我许多。我也早有自立门户谋求生计的想法，见李达公子来邀约，心中并不想拒绝。诗韵和佩玉虽然不喜，但也不好多言语。
这崇丽阁为木结构四重檐八角攒尖顶琉璃瓦屋顶，上面两层是八角形，下面两层是四方形，每层的瓦脊、撑弓都饰有精美的禽兽泥雕塑和人物浮雕，每层的翘角尖端均挂有铜风铃，有风的时候，铿然有声。登上阁楼内有木梯上，可以多角度眺望锦江两岸景色。江水至此缓缓而流，岸边的桃花已然绽放在枝头，柳树也萌发了新绿，正是春季最好时节。
美景美楼还有美人在侧。席面上，今日是一桌烩鱼宴。烩鱼宴时时下宴请贵客的礼数，主菜是锦江中最鲜美的鲈鱼，配上香柔花叶，甚是清雅。酒品是诗杜康，还有佐餐的汤饼。春日中的暖阳正照着桌面，桌上一干人也是青春美少年。
“各位贤达，今日小弟略备薄酒，杜甫有言“杜酒频劳劝，张梨不外求”。今日有杜康美酒，有鲜美烩鱼，还有美人在侧，必得一醉方休。”李达公子今日兴致颇高，嗓音都高了许多。他今日身着亮银色绣云纹的袍衣，腰间配有一块硕大的团纹玉佩，手执一把银色折扇，得意洋洋、春风满面的一副模样。
酒菜下肚，一座人纷纷吹捧我的诗才如何了得，夸得我翩翩如蝶飞舞起来，一扫往日幽居在家的苦闷，原来我还是这么有诗才和文采，这么被人欢迎。如果不是出门应酬诗文，还不知道我在众人心目中如此受欢迎。
李达公子比之昔日初见，出落得更加挺拔俊秀了。见到我面有喜色的说到，“薛家小妹今日月白色襦裙甚是飘逸，姿容清丽，才情过人，小生那日随父登门已有钦慕之心，往日小妹不肯出来唱和，今日可否愿意在我等酒宴之上代行酒令”。
我听他吹捧之语，心中欢喜得很，忙用团扇遮面莞尔一笑：“多谢李公子谬赞，薛涛才疏学浅，恐担当不了此任”。说罢，用手扶起团扇，不再应答。
即席在做的赵公子、孙公子、裴公子等人纷纷起哄到，“我等虽不及李兄家底丰厚和博学多才，素日亦倾慕薛家小妹才情，今日一定要请薛家小妹赴宴行令”。这帮公子哥们，不知读了多少诗书，可否与比肩诗文。看他们一副心气颇高的模样，今日我要露露才学，压一压他们的士气。
“今日我等以春为字行飞花令如何，诗句中必须有个花字，方不负今日春光灿烂，花团紧簇。请薛家小妹先开始如何”。李达公子说罢，哈哈一笑，一行人依照李达公子建议行起了飞花令。
“云想衣裳花想容”，首先我说出了李太白的名诗，是太白赞美杨贵妃的著名诗句。作为女子，谁不想花容月貌被人欣赏捧在手心，昔日爹爹就是这样捧我在手心，可惜今日我为了生计，只能逗人开心捧别人欢笑了。
“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李达公子接着眉飞色舞说到，杜工部的诗句，说的正是当日安史之乱困居在成都的心境。
“晓看红湿处，花重锦官城”，赵员外家的赵贤明公子也很快脱口而出，也是杜工部的诗句，写的正是成都这锦官城的美好。他摇头晃脑的样子，好像这句诗就是他自己写的一样。
“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孙侍郎家的孙润生公子也不示弱，李太白的名句。这位公子身材瘦削，好像风一吹就会倒地，看来是无法再烟花三月下扬州的。
“还来就菊花”，“桃花潭水深千尺”，“花落知多少”，“黄四娘家花满溪”，“美人如花隔云端”，“桃花流水鳜鱼肥”，“落花时节又逢君”，“春风草花香”，“花落草齐生”，“山青花欲燃”，“寒梅着花无”，无花只有寒”“桃花依旧笑春风”，“桃花一簇开无主”，“江上被花恼无彻”，“不知近水花先发”，“花近高楼伤客心”，“闲看中庭栀子花”……
席间各位公子你一句我一句，行飞花令好不热闹，这崇丽阁外风光旖旎，楼上也是春风吹拂，其乐融融。
“各位贤达，今日大家如此有兴致，何不让薛家小妹来一句与今日酒令最贴切的诗句”。李达公子兴致依然很高，眼睛亮闪闪的望着我。看他那含情脉脉的模样，今日想必心中盛开了鲜花，有美酒佳肴，有才女相伴，人生最美的时刻也不过如此。
“两人对酌山花开，一杯一杯复一杯。”我想起了当日在父亲面前的背诵，不觉就说来了这两句诗。微风拂面，酒香飘飘。与今日之饮宴如此贴切，只可惜今日面对的不是疼爱我的爹爹，而是一群喧闹的诗友！可惜李达公子不过与我逢场作戏，不是当日两小无猜。
李达公子举杯与我对酌了一杯，说到：“好一句两人对酌山花开，今日薛家小妹力压众公子拔得头筹”。席尽众人好不热闹，众人散去之日，李达公子从袖中取出锭银子与我，笑着说到：“今日薛家小妹替我行令，小生欢喜得很，还望笑纳，日后再聚”。
“公子过礼了。如此厚待，薛涛我愧不敢当。”见李达公子出手如此阔绰，我有些吃惊。没有想到李公子出手如此大方，他是怜惜我坠入贫困，还是真心待我？
“薛家小妹哄得众位诗友豪才如此开心，小生这点心意也没白花。往后有邀约，薛家小妹勿要推辞才好。”李达凑近我身前，酒气和豪气熏得我有些晕乎。李达公子年岁增加了，这说话行事的做派也不同少年时候的局促。
“李达小弟今日这是酒尽兴，人欢快呀，美酒与美人兼而有之，这等福分我等艳羡得很。”孙公子凑在旁边打趣道，还不忘斜睨了我一眼，一副轻薄的模样。
“李达兄豪气云天，得到才女青睐，我等羡慕。”赵公子也附和道，虽然面色黝黑，赵公子衣着也十分华丽，只可惜腹内诗文不多。
“多谢各位兄台厚待，日后薛涛愿为兄台们贺句和连诗，更愿得兄台们指教诗文”。不知为何，我违心的话语竟然脱口而出，许是被家中的困境压抑了许久，今日微风吹拂，酒气熏蒸，自己也缓解了堵在心口的压力。有人吹捧，有人附和，自然比在家中憋闷的感觉要更好些，何况还有银钱让人心情稳定不再担心生活困顿。女子的诗才也是才，是才就可以得财，这又有何不可。那字可以以诗文博得功名，女子为何不可以诗文谋得生计？
自此，薛家小妹善行酒令之事在城中广为传播，常有公子邀约我去席间行令，赏的银钱和财物也渐渐多起来。家中的米缸再也不愁不满，园中的荒草再也不愁不割。原来有银子的生活还是很美好，生活的压力需要银子来缓解。银子虽然比诗文要俗气，但是有了银子诗文才更加美好。
我差佩玉上街买来上好的胭脂与水粉，对着铜镜描画着妆容，也添置了一枚新的白玉钗在青丝间。真是云想衣裳花想容，一装扮起来人也精神了许多，又似爹爹在世时候官宦小姐的娇俏模样。华丽的衣服，精致的头饰，这才是我这个花季年华应该有的模样。
诗韵看我如此行事，颇为担心，劝解到：“小姐乃官宦人家女子，虽不如从前，也不能这般抛头路辱没了斯文。小姐日后还要嫁得如意郎君呢。”
我听后不以为然，反而说到：“我只应和诗文，亦不卖身，以一己之才养活自己和母亲，何乐而不为”。
主仆俩竟然彼此生了嫌隙。诗韵不似从前那般贴心，只管做份内之事。佩玉只管做好厨房事情和服侍母亲，不再多问我外出做了什么事情，她也不似往日与我贴心。
与城中的公子文人交往日多，生活比之往日困顿好了一些。那日酒宴，李达公子与我行酒令之后，借着满身酒气拉着我的手表白到：“薛家小妹，姿容秀雅，才情出众，只在我等等闲之辈的酒宴上行令实乃屈才。可惜我李达福薄缘浅，家父约束过严，今生今世恐不能和薛小妹出入成双。”听他副词言语，我想起当日李洁员外在我家庭院中，听到我的那一句“枝迎南北鸟，叶送往来风”，一副惶恐万分的模样，想必对我的印象也好不到哪儿，约束李达公子也是必然。更不用说想让李达公子来迎娶我这样的女子。
“小妹这等姿容，只在我等宴会上应酬实在屈才，屈才啊。小妹呀，若入得乐籍，岂非更得声名与银钱。薛家小妹资质才情过人，文曲星下凡，他日若得遇贵人，必定声名显赫，风光无限。小妹呀，似你这等才情岂能属于一人，应万人吹捧，小妹真真是我西川第一才女呀。”李达公子如此话语，不知何意。
就算他心有算盘，但李达公子竟然说我是西川第一才女，一时间让我十分受用。才女就需要显示出来，才女更需要万人崇拜。李达公子此言真是惊醒了梦中人，当个第一才女比嫁为人妇更让我动心。想我满腹诗书，胸中自有文韬赫赫，不当第一才女还真是愧对了老天爷赐予的天赋秉性。
回想起父亲亡故后一年，母亲病重在床十分需要银钱，时常入不敷出。因家中没有男丁，时常有市井无赖之人在薛宅门外逗留与骚扰，我亦不喜日日为此烦忧担心。听得李达公子的话语，也有些道理。
回到家中，我细细思忖一番，我做了一个大胆选择，每日不再提心吊胆，也光明正大行令赋诗，加入乐籍，求得教坊护佑，不再做为银钱困倒、籍籍无名的闺阁小姐，也让母亲和我日后生活有个着落。至于诗韵，若不与我同心，就为她寻个好人家嫁了，也尽好我主仆之情。
本朝崇尚诗歌、重视诗才，大诗人王维、李白、杜甫的诗歌都广在教坊传唱。教坊遍及市井，管理俗乐，教坊中的女子唱习诗人们的诗作，与达官贵人们在酒席前演艺、行酒令，在乐籍制度下，有“女记小令三千”，繁荣昌盛。乐坊中的女子，唱和诗文，编排舞蹈，红尘之中倒也自在逍遥。前朝玄宗皇帝伴有梨园，贵妃会跳霓裳羽衣曲，还有李龟年这样的宫廷乐坊奇才，上行下效，乐坊文化让俗世中的人们忘乎所以，乐趣无穷。成都成本就繁华，仅次与烟花三月下扬州的扬州，乐坊如春后的笋子，遍布锦江两岸。
出身官宦家的闺阁女子，有着清丽的容貌，诗文才情过人，一时间，成都城内无数王孙公子、文人墨客前来一睹薛家才女的风采，约我赋诗，约我行令，一时间，酒不醉人人自醉，我也因此声名鹊起。
在锦江云乐坊中，拜得琵琶圣手姚正颜师傅教习我弹奏琵琶，师傅对我十分精心教习，不多时我已经将琵琶弹奏动人心弦。能文能奏的薛涛成为锦江云的一块头牌招牌，身价日涨，非是达官贵人都见不到我真人。
只是尚在病中的母亲，不知如何听闻到了我擅自主张入了乐籍，觉得万分愧对九泉之下爹爹，心中越发悲苦，竟然没有熬不过这年秋天，撒手人寰。
父母双亡，留下我一个孤女在孤苦伶仃在人世苦熬，诗韵丫头不忍心我独自一人，留在老宅与我作伴，而厨娘佩玉执意要回老家梓州，她心中觉得愧对老爷与目母亲，没有劝谏好我。
秋风萧瑟中，薛宅益发冷清，梧桐树叶纷纷坠落。我的内心十分困苦，坠入乐籍，本是为了挣得银钱治愈母亲。而今父亲与母亲都不在了，自己也是不再是自由之身，如同一叶小舟在波浪中不知方向，何去何从。
深夜坐在寂静的房中，听到房门外的风声，想着自己从此再无父母庇护，内心不觉清冷。独坐在深夜中聆听着凄清的风声，好似飘铉一样铮铮奏响在我心中。清清冽冽的夜晚，孤孤单单的自己，不由得轻叹一声，磨上新墨，铺开纸张，写到：
猎蕙微风远，飘弦唳一声。
林梢鸣淅沥，松径夜凄清。
薛涛啊薛涛，虽然还只有青春妙龄，可生活却如此落到尘埃。谁为我照亮心中的那盏灯？谁又伴我前路行程？没有人，只有我自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