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老师的确变了,苍然的眼神中屏蔽掉了无尽的忧伤。
有时,他见到她只和善的一点头,像见到其他的学生一样。她哪里知道,老师在用一种早已失传的方法、用一种毫无逻辑的混乱来消磨一个光滑的身影。他像苦行僧一样,节制着自己的食欲、控制着自己的娱乐,用一种愚蠢的近乎残酷的物理学的方法消耗着自己可怜的精力。办公室里,他指尖的香烟一支接着一支,浓烈的烟雾终于激起了对面女老师的不满。
“管老师,展春走了,没人管你了,要抽到外面去抽!”女教师皱着眉,捂着毫无立体感的塌塌鼻,怒目而视。
“那你准备管我?”管然龇牙一笑,故意露出几颗被烟熏黄的门牙。他知道女教师对他这几颗黄牙是深恶痛绝的。
“谁管你!……也不知道到展春怎么能看上你?怎么骗到的人家……”说完用手在面前戏剧般地闪了几下。
管然心里突然想笑了。当年,就是这个女老师也曾向他极巧妙的暗示过什么,只是他总装糊涂。他结婚四年了,女教师至今还是媒婆们重点帮扶的对象。
“差不多就行了,条件要放得适可而止。”他觉得自己的声音和平常不一样,有点阴阳怪气。在女教师面前,他的自信是天生的。
“你管我条件高不高,用不着你操心!”女教师被点到了痛处,脸涨得通红,端起一个茶缸使劲喝了一口。
“女人啊,不是南瓜。越老越……”一口烟没吐出来,管然将后背往椅背上又靠了靠,样子显得很享受。
“男人才是南瓜!越老皮越厚、越硬!硬得用手掐用锥子扎都不见血!”女教师紧咬着牙,那狠劲儿像是农村老太太戴着顶针在纳北京千层底……
“硬,当然硬,………”管然身后教“电拖”的“雄性王老五”还在像鸽子一样咯咯地笑着。他总是在看别人的笑话,尤其是他俩的。女教师见话题落入了有利于男性的范畴,一起身悻悻地离开了,屋里只剩下两个男人。管然的脑海里忽又想起了展春,他想极力回想一些他们曾经温存过的一些片断,可他的脑海里始终是那片石灰色的惨白。他几乎想不起来他们什么时候温存过。结婚,要是自己没有结婚多好呀,他现在有点羡慕背后教“电拖”的单身男教师了。
齐羚无法容忍老师那种散漫、飘逸而放弃的眼神。她应该受到惩罚,但不应该受到如此严酷的惩罚,她觉得这种惩罚对她来说太严酷了。虚荣心应该受到什么样的惩罚呢?她觉得自己的错误应该有理由被原谅。她爱老师,老师也爱她,她第一次在心里用“爱”这个她不太敢用的字眼。她觉得她和老师之间的爱是蓄意而排他的,只要她和老师说清楚就能挽回。这几天,她特别害怕在课堂上遇见袁阳那乞求原谅的目光,这目光让她如坐针毡。
袁阳还在为那天晚上的冲动而懊悔,那天晚上,他是想触摸一下她,他为这一举动整整想了一路,可他一直不敢。他的手一会儿放在口袋里,一会儿又抽出,手心黏腻腻的,直到临近分手他才终于鼓起了勇气,在黑暗中试探地碰了一下她。女孩的反应出奇的强烈,这让他感到害怕,同时又感到一种奇怪的欣喜。这样的女孩肯定还没有被其他男人碰过,他对自己的这个判断非常的确信,虽然他没有这方面的任何经验,但他是天才就可以无师自通。她太纯洁了,太无辜了,所以才会这样的敏感。然而,女孩的确生气了,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眼神里还透露出一种奇怪的恐惧。他又有点后悔,后悔自己的冒失,他不该碰她,这样完美的女孩不该这样偷偷摸摸地触犯的。他当时就懊悔了,想向女孩解释又不知道怎么去说,他开始痛恨自己,痛恨自己这只肮脏的手。如果女孩能原谅他,他甚至愿意把这只手砍上一刀……整个晚上,男孩的思想都在向一个错误的方向不停地掘进。
又是两天晚自习没有看见老师,齐羚终于坐不住了,佯装上厕所,走出了教室。
办公室里只有教“摸电”的女教师像是在批改着作业。管老师一定在宿舍!她下了决心,今天必须见到老师,在路过办公楼一楼楼梯口的穿衣镜时,她驻足了一下,细细地将自己打量了一番。镜中的女孩圆润而修长,新买的紧身牛仔服(她恨透了这身衣服)将她身体的每一个优点都以玲珑的形式展现了出来,她侧了一下身,想看一下自己的结实圆润的臀部。
这一回老师宿舍的灯亮着,远远地就看清了。齐羚觉得自己的胸口怦怦直跳,里面像关着一只跃动的青蛙。她用手压在胸口,使劲将它压住,将里面所有的响动压住。她轻轻地走到门前,平缓一下心跳,抬起手,敲门的声音很小,里面没有人回应,她不敢大声敲门,怕又将旁边的那扇屋门敲开,再伸出一个陌生的脑袋。她用手指一抵,门是虚掩的,再一用力,门一下子开了,她吓了一跳,站在凳子上的老师也吓了一跳。老师正站在凳子上拿着大幅的结婚照……她愣在了那里,老师抱着结婚照也僵在了那里。“噢,擦一下,落了许多灰。”还是老师的反应快,说着又将相框挂好,从凳子上跳了下来。学生还是站在门口一声不吭。
“怎么,没有上自习?”老师觉得自己的话语很随意,丝毫没有怪罪她的意思。学生的眼睛不知为什么湿润了。“钱,我给你还钱。”说着走过来将一摞钱放在了桌子上。老师面部的肌肉痉挛了一下,想让学生拿回去,可话没有说出口。“我走了。”学生说完一扭身跑了出去,一瞬间就消失在了墨色之中。
齐羚彻底地绝望了。她觉得自己受了欺骗,原来老师并不像她想象的那么爱她,这让她受不了。以前总认为老师是最爱她的,这一点毫无疑义,可现在,她终于明白了,老师那像谜一样的目光中并不只隐藏着他们之间的秘密。为什么人们总说:一个女孩子无论如何不能对一个有妇之夫抱有什么幻想,她明白了,可是有点晚。她一直跑回到教室,迎面撞上袁阳询问的目光,她的心咯噔一下,钱!借袁阳的钱,刚才一时的冲动,现在已身无分文了,她把钱都给了老师,明天,明天怎么办?借钱,她不知道怎样再能借到钱。
老师吃中午饭的时候没有见到他最心爱的学生,他还在想昨晚的事。在此之前,他以一种突发奇想、超乎寻常的智慧斩断了他和学生之间的联系。现在,他感到胸口隐隐的钝痛。他也受伤了,而且伤的不轻。
雪地里,一个衰老的猎人抱着一杆古旧的猎枪放弃了一次又一次捕杀幼鹿的机会。他觉得自己快要饿死了,漫天的雪花压在他枯朽的身上,冷得直发抖……
老师颤巍巍地站起,他想把班长叫过来问一下,眼神却不经意地瞟见了袁阳,那个高大帅气的男孩。他也在向四处寻找,让他去找吧,老师又颓然的坐下,在心里,他似乎能隐隐地感觉到齐羚在哪里。
齐羚有点犯晕。整整一上午,她没有吃一点东西,回到宿舍里,那点可怜的零食早已吃完了。她一杯一杯地喝着开水,饥饿感像猫爪一样抓挠着她的胸口。口袋里只有两毛钱,什么也买不了。她看看窗外,女生楼的窗外就是临街的一排饭馆,食物的香气从下面晃晃悠悠地直飘上来。以前有过无数次的想法现在终于可以下决心了,老师不在乎她了,她也可以什么都不在乎。想到这里,她将门关好,冲下楼去,朝那家老师请她吃过一餐饭的小饭店快步走去。食物成了她最迫切的需求。
齐羚觉得自己一下子变了,变得无所畏惧。她觉得自己什么都没有了,包括她那点可怜的自尊。以前,她总是把自己伪装得时尚、前卫、青春靓丽,现在不用了,伪装已没有了任何意义。老师还在想着他的妻子,她,她只不过是一道菜里的作料,可有可无!走到了那家小饭店,站在门口,那张还贴着的招工启事让她的心略微踏实了一点。
齐羚深吸了一口气踏进了那扇门。
女老板以为她是来用餐的,笑着和她打着招呼。她的脸红了,路上刚想好的词一句都用不上。“吃点什么?”女老板客气地问。她使劲摇头,嘴里支吾着:“你们这儿不是招人么?我可以作小时工,洗碗,切菜都可以的……”她脸涨得通红,低下头,看见了自己胸前的校牌,真后悔刚才路上没有将它摘下来,现在只能把胳膊抬起遮挡一下,心却是惴惴不安。女老板上下打量着她。女学生低下了头,她觉得自己像一个待售的货物在让人挑选,奇怪的是,刚才的饥饿感一下子消失了。
星期五还有这个星期最后一堂“数控”课。老师注意到了女学生神情之间的恍惚。齐羚低着头,脖子耷拉着,像是看着桌子的里面,样子显得疲惫不堪。老师在讲课的间隙,快步走下讲台,一直走到最后,走到了学生的身边。学生的桌兜下什么也没有,老师无奈地摇了摇头。
齐羚猛然间发现有人站在自己身边,惊醒地抬起头,看到了老师,两股陌生的眼光顶在了一处。学生惊恐地坐直了身子,将书本重新放好,老师则快步地走回讲台。
下课后,管然想把齐羚喊住,问她这几天在什么地方吃的饭,想了想,又觉不妥。齐羚躲着他,和几个女学生站在一起,只给他一个背影。他等了一下,转身也走了,顺便把班长叫到了办公室里。
“现在学校统计大概有多少学生在外面吃饭,咱们班的情况呢?”老师的话语不紧不慢。
“没有。”班长有点不假思索。
“没有?”他不信任的看了班长一眼,拉长了语调。
“好像、好像齐羚最近不在学校吃饭……”班长终于想了起来,他被老师的目光看得有点发毛。
“那她在哪儿吃饭?”老师的目光变得严厉了一些。
“听说在外面小饭店里,我也是昨天听班上几个女同学说的……”班长怪味的河南普通话让他听起来有点不舒服。
疑惑在心里不停地聚集。齐羚真的一下子有钱了?她的钱是从哪里来的?袁阳一直都在学校用餐,难道她和校外的什么人在一起?老师有点坐不住了,这是他最害怕的事情。他原以为了解齐羚,现在想来并不是那回事!打发走了班长,老师径直走下楼,来到校门前,现在离吃饭的时间还有半个小时。
老师掏出一支烟,装作看门口报刊亭上的报纸。一支烟还没有抽完,就看到了齐羚像羚羊一样迅捷的身影。她正匆匆忙忙地往校门外走,还好,她并没有注意到他。
老师扔掉手中的烟头,远远地跟在后面。没走多远,学生就停了下来,站在一间餐馆前,朝左右张望了一下。老师扭过了身,点燃另一支烟,他看见学生走了进去。这一下,他不着急了,慢悠悠地在街上晃悠着,过了一会儿,他看见一个中年男子也走进了那间餐厅,老师的眉头一皱。不一会儿,又有几个人走了进去,老师有点紧张了,他将剩下的半截香烟扔在路边的水沟里,大踏步地朝餐馆走去。
“老……”学生愣了,老师也呆立在那里。老师看见学生手里提着水壶刚转过身,腰上还系着围裙。“吃点什么?”女老板从厨房出来,一手端着菜,一边笑着招呼着老师。老师一声不响地挑了一个角落的空座坐在了那里。“站着干什么,快去倒水呀!”女老板催促着齐羚。“老师,喝水。”齐羚低着头,站着不动,不敢看老师的脸。“你在这儿干什么?”老师明知故问。
“您吃点什么?”女老板凑了过来,瞪了学生一眼。“你吃点什么?”老师仰着脸看着自己的学生。老板愣了,吃惊地看着齐羚。“他是我老师。”齐羚头更低了。“她是我的学生,她不干了,她欠你多少钱?”老师盯着女老板的肉脸。女老板嘴里嘟囔了一下,转身离开了。“她给你多少钱?”老师问着学生。“管我两顿饭,每个月给我二十块钱,我每天……”学生偷偷看了老师一眼。老师低下头不看她了,拿起笔在菜单上开始划菜。“够了!”学生急着抢过了菜单,她不抢下来的话,老师还会不停地划下去。
老师的眼眶湿了,学生终于没有逃脱老师的思维。她是他的学生,他怎么能不了解她啊?
学生跟在老师后面离开了餐厅,女老板给他们今天的消费打了八折。“以后有什么困难告诉我。”学生听着点点头,两人一起走到了学校门口处。周末,进进出出的人很多,老师停住脚步,回过头。“你一会儿到我办公室去一趟。”说完快步朝办公楼走去。
齐羚知道老师的心思,他是怕太多人看见他们在一起。老师的顾虑让她刚刚萌苏的心里又蒙上了一层铅色的阴云。她一个人在办公楼前的草坪边转悠,脑子里想着老师叫她去办公室的用意。周末办公室没有人,只有她和老师,想到这里,她的思绪停止了,她不允许自己再往下想,思想到此为止!她给自己下着命令。思想停止了,可她的脚还踩在花墙围栏的边上。花栏不高,她的脚一下一下的在上面踩着,脑子里又不由自主地映现出老师的面庞,一种无法抑制的情欲从她的体内陡然翻涌了出来。现在,终于有了和老师独处的机会。她忙转身跑到办公楼走廊的镜子前,觉得自己还是穿那件短装好看,这件旧衣服现在怎么看都不提人。齐羚转过身,跑回到自己宿舍,学校的餐厅开饭晚,室友还都没有回来。她急急地换上那件牛仔短装,将头发梳理整齐,用湿毛巾擦了擦脸。她甚至想借自己上铺女孩的口红和眉笔用一下,又怕被人撞见,照了照镜子,觉得自己今天的气色很好,脸红扑扑的。
老师办公室的门开着。她没有敲门,径直走了进去,站在了老师面前。老师正改着作业,一抬头,如她所料地愣了一下,但马上就恢复了平静。“坐!”老师示意她坐在对面女教师的椅子上,齐羚坐了下来。老师拉开抽屉,将一个早已准备好的信封递了过去。“这是两千块钱,你先拿着!”老师的语气没有商量的余地。她没有接,谈不上高兴和失望。老师欠起身把钱放在她的面前,她用手下意识地摸了一下。“拿上吧,不许在外面……”老师没有往下说。“我没有钱还你!”学生眼睛直勾勾地看着老师。“以后上班再还给老师。”老师的眼神却落在了面前的作业本上。两个人都不吭声了,只有墙上的石英钟嘀嗒嘀嗒的声音。又过了一会儿,老师抬起头,有点疲倦地说:“你先走吧。”学生想了一下,拿起桌上的信封。“好吧,我走了,钱我一定还你!”说完像一缕烟似的从老师眼前消散了。老师长出了一口气仰面靠在椅背上,手中的圆珠笔从指尖轻轻地滑落在了桌面上,又滚了一下掉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