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前,毒都。
战功赫赫的毒国大将军狷山君又一次凯旋而归,全城沸然。
这丰神俊朗的年少大将军,全国上下无人不敬仰,每每他凯旋而归,毒都尽是万人空巷,鼓乐喧天,盛况空前。然这一次凯旋归来的狷山君却是一脸忡色,不似往日那般神采奕奕,也不曾与城民亦庄亦谐地一路同乐,而是形色匆匆地进了宫。
他带回了一个消息,确切地说,他带回了一个“预言”。
朝堂上年龄已过不惑之年却依旧年轻的万毒国国王正神色踌躇地看着司天监的掌司官细细地琢磨着狷山君带回来的“预言”。
那预言是一卷卷轴,卷轴的材质,和卷轴中的笔迹,还有卷尾处的落款,全都表明着这是一个货真价实的“天机师”的预言卦卷。
司天监的掌司官颤颤道:“是真的,是真的陛下,此乃真卷,是‘天机师’的预言卦卷无疑!”
国王震惊,“那这么说,卦象所言属实?”
掌司官惶惶道:“陛下,实不相瞒,臣夜观星象,也卜出了一丝端倪,却无论如何不及‘天机师’占卜的卦象如此精确。灭世之星降生北国,恐怕是确认无疑了!“
国主站了起来,面上愁云惨淡,沉默许久,道:“狷山,你说这是你与敌国交战,敌方将领派使者秘密传送与你的?而后还主动退了兵?”
狷山君点头,道:“是的,陛下。据说除北国外的皇室均看过了这卷卦象,他们已有意联合灭了北国。”
国主摇头,态度坚决道:“我不同意。因为一卷卦象灭了一个国,实在有违人道。”
狷山君激动道:“陛下,这不仅仅只是普通的卦象!‘天机师’卦象的预言之力,在灵界谁不信服?他预言‘北国太子’将是灭世灾星那就必然不会错。如果不趁此未显端倪之时将苗头掐死在火芯中,灵界将后患无穷!”
“可是卦象只说‘北国太子’将是灭世灾星,我们让人引出他将他诱杀不就好了?何必灭掉整个北国?”
“陛下,杀了一个北国太子,他们还能再立一个太子。灭了一个北国王室,北国还会拥立其他人称王,不灭北国,灵界难安!”
国主气结,“混账!为了一个子虚乌有的预言,灭了泱泱一国,简直混账!混账!”
此时在一边旁观而不语的司天监掌司官默默朝狷山君摇了摇头,狷山君便不再说话了。
此事后不过数月,朝堂群臣暴起,声讨国主昏庸置臣民性命于不顾。这些朝臣其实早就已依附于战功赫赫的狷山君,只是此时决心要争夺王权之时,便都义务地站了出来。那“预言卦卷”之事不过是给了狷山君一个篡权夺位的契机。
狷山君有皇族血脉,先父乃是先先王堂兄之子,故拥他上位竟无甚多人反对。
狷山君上位后,旧国主自尽离世,当然是不是自尽谁也不好说。留下一个原本与狷山君有过一纸婚约的公主,被囚禁于公主殿内,此人便是洛奇之母,仪瑶公主。
方登上王位的狷山君需要稳固势力,笼络朝臣,而群臣为了讨好新君以稳固自己的地位均送上了自己的爱女。狷山君见献女的都是朝中地位显赫的大臣,便也照单全收。直至收到了第八个,也就是他称王的第四年,他的连理之喜之夜,却借醉闹到了公主殿内。
身为前朝公主,仪瑶是恨狷山君的。狷山君喝得酩酊大醉,跪着求仪瑶原谅,并发誓先王不是他杀的。
然而他说的任何话,仪瑶都不信。仪瑶说,若是想让我信你,那便将王位还来。
狷山君却说,如何还,他就是愿意,群臣也绝不会答应让一个女子称王。而且先王只有她这么个公主,没有任何皇子,就算还有其他皇子估计也早被他们杀了。剩下那些旁枝末节的皇室宗亲,还不如他这个先先王堂兄之子来得有资格。
而无疑,狷山君对仪瑶是有感情的,否则也不会留一个前朝公主在宫里这么久,还锦衣玉食加以保护地供养了四年。狷山君突然道:“你,与我成婚。我让你生的孩子继承王位。”
仪瑶不同意,她绝不愿委身于这个乱臣贼子。
然而不如此,又如何能拿回属于自己的东西。灵界中人没有姓氏概念,所以女方生的孩子不用随男方姓,就不存在为他人生子这个观念。只要她的儿子登基,奉她为国母,再奉她的父亲为先王,这也算名正言顺地拿回王权了。
当夜仪瑶并没答应狷山君的提议。
只是,等时间慢慢过去,她发现,整整两年,狷山君真的再未收下一个臣女,也未听闻再有任何皇子公主降生。他也几乎日日前往公主殿,寻了很多些小物件小乐子于她,逗她开心。
终于,没过多久,二人成婚了,虽朝野上下坚决反对,但狷山君却是不顾一切要娶仪瑶为妃。
婚后没多久,仪瑶便生了个皇子,这个皇子便是洛奇。
当时狷山君对他确实是疼爱有加,给仪瑶公主殿里的赏赐几乎要塞不下了,狷山君甚至将传国灵玉都赐给了洛奇。有此玉佩相当于已经默认了他太子的身份。
但好景不长,在洛奇五岁的时候,因为贪玩从梯台摔落,不仅人差点没了,连灵玉都摔得破碎不堪。
朝野上下皆道洛奇摔碎了灵玉,乃不祥之人,绝不可以纵容这样的人留在王室。
而灵玉破碎一事之后,狷山君对洛奇的态度也产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他不再来公主殿,也不再和洛奇多说一句话,而赏赐不是少了,而是完全断了。
洛奇接受不了这样的转变,便要跑去找他的父王理论,然而却总是次次不得见其面。
于是在那以后,洛奇就天天惹事生非,希望父王哪怕是生气教训他也至少会见他一面。
洛奇计划成功了,在他朝六皇子食中投毒的一次,他父王终于暴怒,五岁的孩子被打得全身是伤,高烧不止。
那时候他的母妃却是不发一语,只是告诫洛奇不许再惹是生非。
心灰意冷的洛奇安静了好长一段时间,和他的母妃学毒术,学习毒药炼制,学习土系心法。
有一日,她的母妃告诉他,王宫深处有一处僻殿,殿中供奉着万毒国开国国君的遗像,而遗像之下其实是一处溶窟,那里守着一只守护着世世代代毒国皇族的圣兽。
洛奇当时听得两眼发亮,他母妃叫他找机会偷偷潜进去,如果那圣兽认他为主愿意庇佑他,那他以后将是毒国当之无愧的王!
这个时候他并未注意到自己母妃的脸色是苍白的,没有血色的。
洛奇当晚就找到了那处偏殿,他发现殿门外竟有一队禁卫军守着。偏殿附近还有一处院落,可以看出常年有人居住。看来这队禁军是常年驻守在此的,那他要怎么进去呢?
洛奇逛了一圈,在偏殿附近发现一个荒废的御花园,园中虽然景致惨淡,但假山华亭、鱼池回廊、花坛竹园应有尽有,看得出以前也是处景色绝佳的庭园。
洛奇钻进假山洞里,觉得溶窟既然是在地下,那么也不是非要从正殿进去,他在这打个暗道不也可以进去吗?
于是洛奇利用刚学会的土咒召唤地下的岩石,想让地下的岩石自己受召唤跑出来,从而形成一条通道。但由于灵力不足,且对咒术不甚熟练,洛奇整整花了两月的时间才终于打通了一条通往溶窟的地道。
可当地道打通后,洛奇倒是怯了。望着那黑乎乎又冒着点幽光的洞口,他突然觉得好可怕,于是打了两个月的地道就这么被他弃在了假山之下。
直到有一次,他又溜出了公主殿,打算找什么东西玩玩,却意外碰见被他投毒差点变成智障的六皇子,和曾经被他丢过臭鸡蛋的五皇子。两人携着一众宫人追了他一路,他沿路跑到了那处破败的御花园,躲进了假山之内。眼看着外面的人声越来越近,洛奇无法,只好掀开原先就遮于此处的假地皮,钻进了地道内。
地道倾斜向下,洛奇不敢离出口太近,也不敢离得太远,于是爬到中间地段就停在了那里。
不知蹲了多久,出又不敢出去,怕人没走;下也不敢下去,觉得下面黑索索的很是瘆人。于是不知不觉就睡了过去,这一睡,身体不由自主地向下滑去,也不知道是地道过于倾斜,还是有什么在下面吸引着他,熟睡的洛奇落在了一个软软的事物上。而那个事物,却好像早已在这洞口等候多时。
待洛奇睁开眼时,发现眼前烛火明亮,自己躺在一张石床上,而床下却卧着一只庞然巨兽正直直地看着自己。
洛奇吓得一个激灵,直接弹了起来,活像一只炸了毛的小猫。
那庞然巨兽站了起来,洛奇吓得躲在墙角哇哇大叫,“不要吃我,不要吃我!”
谁知那庞然巨兽并没有向他走来,而是转身走到另一个洞窟去了。
洛奇抬头偷偷瞅了瞅眼前,见此处溶窟虽是天然的,但墙上燃着‘万年烛’的烛台却是人工修筑的。方才那只,难道就是母妃所说的土兽?
想着那土兽又从另一个洞窟走了回来,嘴里叼了个大大的红苹果,洛奇瞬间又缩成了一团。
只见那土兽叼着红苹果来到了他的跟前,将大苹果放到了他的身前就一动不动了。
洛奇愣愣地注视着那颗苹果,良久,他才大胆道:“给我的?”
土兽蹲坐下来看着他,似乎在等着他吃。
洛奇却道:“这是你的晚饭吧?”
他记得他母妃说过,土兽是吃水果的,尤其是大红苹果,宫里会入贡很多,为了投喂土兽。
土兽仍是没有什么回应,继续坐着,直直地看着他。
于是洛奇缓缓伸手,小心翼翼地一边看着土兽,一边将手伸向苹果。
苹果很大,洛奇的一只小手根本拿不住,于是他上前挪了两步,两手抱起苹果,又看了看土兽,然后把苹果在自己的胸口蹭了蹭,才一口咬了下去。
“哇,好甜。”洛奇忍不住一声赞叹。被追赶了一上午,还在地道里躲了那么久,他早就又渴又饿了,于是他大口大口地在土兽面前吃起了苹果。
土兽定定地看着他吃,眼神很温和。
洛奇啃了半个苹果就啃不下去了,他小小的胃可装不下这么大的苹果。于是将剩下的半颗苹果举到土兽面前,土兽盯着洛奇没有动静,于是洛奇道:“我吃饱了,吃不下了。”
听洛奇这么一说,土兽才低头将苹果咬进了嘴里,嚼了三两下便吞下去了。
洛奇突然觉得这模样有点憨的大家伙好像也不是很可怕,甚至感觉还蛮亲切的。
“呵呵……呵呵呵呵……”于是洛奇蹲在石床上,傻乎乎地对土兽笑了起来。
如此一回生二回熟,洛奇天天都偷偷跑到溶窟里找土兽玩,他也不知道土兽有没有选择他,他问了他的母妃,他母妃却也说不准,毕竟土兽不会攻击任何毒国皇室之人,但她也是第一次听说土兽会把自己的食物主动分享给另一个人。
于是她让洛奇以后没事多往溶窟走走,说不定就‘日久生情’了呢?
有了土兽的陪伴,洛奇变得没那么无聊了,也不天天想着去找他的父王了。但他突然发现,母妃的身体似乎越来越不好了,太医也请了,病也瞧了,药也吃了,但终是不见起色。洛奇想去找他父王,却仍是见不到他,就算见到了,他的态度也甚是冷淡。
洛奇变得很慌,他总觉得他的母妃会离开他。那几天他都没有去找土兽,而是留在公主殿内,想好好陪陪他的母妃,然而每每他想好好看看母妃,和她好好说几句话,他却总是莫名其妙地睡着了。然后第二天醒来的时候,总见到母妃神情温和地看着殿门,似乎在目送谁离去。
在那不久,仪瑶便去世了。虽然狷山君给她以贵妃之名厚葬,但对洛奇来说,什么都没用了,他什么都没有了。
在那之后的洛奇,没了母亲的管教倒也安分,仪瑶之死对他打击很大,他再没有心情到处去了,乖乖在殿中学习仪瑶留下的那些藏书,偶尔也去溶窟看看土兽。
而公主殿只余仪瑶的贴身丫鬟照顾他,虽然之前他父王赏赐给母妃的金银财宝他们一辈子都花不完,但宫里仍是显得十分冷清,且倍受冷落。
一切本也就这么安安分分地过了,直到有一日,七岁的洛奇走在前往溶窟的路上,突然迎面遇上几个宦官,一个见到洛奇这般冰肌雪肤的小娃娃,不禁惊叹道:“这哪个宫里的小皇子,长得也忒俊了!”
一个宦官回道:“啧,什么皇子,不过是前朝余孽生的不得宠的小东西罢了,摔碎了传国灵玉,还让他活着就不错了。现在他那命贱的母妃也死了,连陛下都懒得理他,估计都忘了自己有这么一个孩子了吧。”
这样的话听在洛奇耳中怎么可能受得了,当即就召唤土咒将那名宦官一顿好打。
那宦官边挨着打,边道:“我说的可都是大实话,现在宫里大皇子勤奋好学,二皇子天赋异禀,三皇子惹人疼爱,你又算个什么东西,谁还记得你?”
洛奇眼中发出一道寒光,道:“没人记得我?那我今日将你弄死在这里,再把你大卸八块挂在树上,你说忘记我的人会不会想起我?不认识我的人会不会知道我?”
那宦官被这小皇子眼中那道阴鸷的寒光给吓得一愣,当即就拔腿要跑,谁知被地下凸起的一个石锥直接穿过脚面钉在了地上,那宦官顿时哀叫不止,其他人早就吓得逃散一空。
然后,这小小的洛奇也确实够狠,说出口的话说到做到。
那天,整个王宫的人都听说一个宦官得罪了一个小皇子,被他用土咒的石锥万锥穿心而死,尸体还被挂在了树上。
朝臣沸然,都说此子阴狠无比,他日定然祸国殃民。
可洛奇静等数日也不见他的父王派人来责罚于他。而他心中也无半点侥幸之意,他甚至有些惶恐,有些愤然,难道他父王真的不记得有他这么皇子了?是不是要不了多久,他那死去的母妃也会彻彻底底被忘个干净?
不行!
他决不允许父王把他给忘了,把他母妃给忘了!
于是从那以后,洛奇开始变本加厉,下到宦官宫女,上到皇子公主,没有一个逃过他的作恶。朝野上下群情激愤,怨声载道。而洛奇也没那么笨了,傻傻地等他父王派人来责罚他,一旦自己惹了事就跑到土兽那躲起来。
但终于有一天,东窗事发,在洛奇十二岁的时候,有人发现了假山下的那条密道。于是关于七皇子觊觎土兽,妄想占土兽为己有的传言又传遍王宫。
那以后,那偏殿被重兵把守,别人都还好,唯独他接近就会被人以很恶劣的方式赶走。
而无处可躲的洛奇,在后来再惹事之后,一被抓住就必然受到处罚。被其他皇子抓到的话,大皇子上报国主秉公办理,三皇子四皇子则是动用私行,也就几个巴掌的事。但被二皇子抓到了那可就惨了,不是吊起来毒打,就是脱了衣服吊起来毒打,再或是扔进水里不给出来,花样层出不穷。而唯一一点比别人好的就是,他从不打脸。
久而久之,洛奇再不敢去招惹孔岩了。
而宫里上下没有人敢说不认识他了,没人还敢当他不存在了,但这远远不够,他要的不是大家知道他存在,他要的是大家知道他很优秀!
于是洛奇来到了军营里,利用自己制作的毒药,“穿心散”来控制士兵们自己打自己。两个月下来,军营里已经被他弄得鸡飞狗跳。但他却和将军提议说,他制造的这毒药若是用在两军交战中,将此毒落入敌军水源,这样待敌军全中了毒,不就可以不战而胜了吗?等于敌方军队的人都为他们所用了。
将军觉得这可行,觉得这小皇子真乃用毒奇才,遂命人准备大量制作穿心散。可药方到手后打开一看,发现其它的药引倒还好,可其中有一味‘寒潭尸鳄’,这一味药引千金难求,要搞来那么多,还要投放进水源,而且水源的水还是流动性的,想要让整个军队的人中毒,那简直要耗费不知道多少的穿心散,那简直暴殄天物!于其暴殄天物后还不一定能得逞,那还不如好好打战!
而且更重要的一点是,想让中毒之人为自己所用,穿心散中必须混如自己的血。而想让成千上万的士兵听他一个人的话,那榨干他都不够啊!
于是洛奇又一次被当作来搞破坏的,被将军一卷奏书上报给了国主。
而扰乱军务的罪名可不小,群臣未了解过确切情况,只听说‘扰乱军务’这个罪名便连连声讨,说洛奇乃庸才,只会拖累毒国,他没资格做毒都的皇子。于是那天夜里,已经熟谙土术的洛奇,从更远的地方打了条地道回到了溶窟。他原本只想试试,没想到一发起灵力,土兽竟真的接受他的驾驭!
他不知道,其实打从他落入溶窟的第一天起,土兽就已经认他为主,只是他的发色原本就是棕色,几年下来,发色不明显的变化,谁都没有注意到,连他自己都没有注意到。
当天夜里,那座供奉着一代君主画像的殿宇,“轰”地一声被人破开,一只庞然巨兽从殿内跃了出来,而那兽的被上驮的是毒国最小的皇子——洛奇。
此时的洛奇只有十三岁。他就不信,他做了那么多事都引不起他人的赞赏,那么这一件事,足够令整个朝堂的人刮目相看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