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非言沉默不语,越过站在自己面前的秦肃走到门边,道:“既然这是他们父子间的事情,我不干涉。不过要不要回去,由这孩子自己决定。”说罢,应非言打开房门,对着外面轻道:“丁儿,进来吧。”
白丁从阴影里走出,站到应非言面前轻唤了声“师父”。
应非言侧身让他进到房里,拍着他的肩膀,喟叹道:“你已经大了,这些事情你自己做主吧,师父信你。”
房间里的蜡烛此时已被点亮,澄黄的烛光下,秦肃打量着白丁,豪迈的中年男人眼里泛着罕有的柔情:“你和你母后长得很像。”
“我已经不太记得她的长相了。”白丁说得的实话,母亲死的时候他只有六岁,十六年过去了,母亲在他脑中留下的不是一副皮囊外表,而是一种印象,温柔的,善良的,贤淑的,爱他的。
“也是,那是你还小。”秦肃略显疲惫地坐了下来,虚空比了一个高度,“我记得那年离开京城时,你大概那么高,跟我说的最后一句话,‘四叔路上小心’。不过这些你大概都不记得了吧,皓儿?”
白丁没有应声,眼中显出黯淡。
“没想到啊没想到,我在外面晃了两年回来,京城竟然物是人非。”秦肃深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要是我早一年回来,或许就能劝住他,也不至于让你们母子……”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对于当年的事情,白丁其实并没有太多的执着。
“你恨他吗,皓儿?”秦肃问得小心翼翼。
“不恨了。”白丁承认,他曾经有过憎恨,但在十六年后的现在,他已经做到了放下。
但秦肃并不知道白丁的真实想法,十六年前的事情,死了许多人,包括白丁的母亲,甚至连他自己都差点丧命。他很难相信白丁心里会没有恨。不过他觉得那都不重要了,替那人找到他,带他回去,补偿她,消沉他心里的恨就是他要做的事情:“你父皇很想你,回去见见他吧。”
“他怎么知道我还没有死?”白丁突然问了句不相干的话。
“长命锁。每个皇家子嗣成年之前都会随身带着一个独一无二的长命锁。你那是还小,大概只把挂在脖子上的金锁当成了普通饰品。”秦肃答道。
白丁点头表示明白了秦肃的解释。他的确只把那个长命锁当成了普通金器,所以在应淘问他要是早就给了应淘。
“还有朝中当时的第一武将言子宗和文臣顾泰安相继失踪……这件事情自然不会那么轻易就平息的。你……明白吗,皓儿?”最后那句话,秦肃问得沉重。他就是要让白丁知道,十六年前的事情并没有因为死亡和失踪而被人们遗忘,事情没有结束,他来找他,就是要带他回去终结一场是非。
“我可以跟你回去,不要把三鼎派的人牵连进来。”白丁没有思考很久便给出了答案。或者说他从来都是没有选择的那个,三鼎派的师弟师妹都是无辜的,他不能因为自己的事情而让他们陷进危险里去。
“见到你,他一定会很高兴的。”秦肃的手落到白丁的肩膀,心里抑不住激动,“皓儿,再叫我一声四叔吧。”
沉默片刻,白丁抬头看着秦肃,终是叫了一声:“……四叔。”
协议既已达成,白丁之后便要跟着秦肃回京城了。
“不行!”应淘在没有搞清楚状况之前,又一次本能地做出了反对。当然,白丁和应非言还不会直接告诉他真相,只说白丁是跟着秦肃去京城见世面的。
这样拙劣的谎言说给别人听,估计很快就会穿帮,可惜这人是应淘,来自亲人的谎言和再三的保证,结果应淘自然深信不疑。
“臭丫头你少添乱,别碍着你师兄去开眼界。”应非言毫不留情地给了自家闺女的后脑勺一巴掌。
“师兄去,我也要去。”一边揉着后脑勺,应淘一边为自己争取。
“你师兄是去干大事的,带着你个丫头片子去给他帮倒忙啊?”应非言瞪着眼驳回应淘的要求。
“爹爹你又看不起人。”应淘不满,转而向白丁撒娇,“师兄,你说。”
白丁看着应淘,露出浅淡的微笑。若是无关紧要的事情,应淘对他撒个娇,他心一软也就同意了,可这回不同,他不能带着没有心机的应淘去那龙潭虎穴冒险,他只能硬着心肠让心爱的青梅失望:“这次不行,淘淘乖乖跟师父回去。”
此时的应淘早把这几日的别扭抛到了九霄云外,知道白丁要和自己分开去京城,她心里就有一种不好的预感,好像是不安又好像是不满,总之应淘就是不行让白丁去京城。
可是白丁的态度很明确,上京之行,势在必行。应淘知道师兄平日里确实很宠自己,能答应的事情也都由着自己任性,但师兄却不是个对自己言听计从的傻子,正相反,师兄很有原则和主见,他都开口说了不行的事情,就是自己再怎么撒娇耍赖都是没用的。
“那你得从京城给我带很多好吃的。”无奈,应淘妥协。
“好,我很快就回来。”白丁拍着应淘脑袋,承诺。
离别的日子来得很快,三日之后,参加李、顾婚礼的宾客散尽,也到了白丁跟秦肃起程上京的日子。
名剑山庄的正厅里,秦肃在和李绥、李珂道别,白丁则被应淘拉在一边叮嘱:“师兄,我听说京城里都是些达官贵人,一个不小心得罪了人就要掉脑袋的。虽然你功夫很好,可你也别去惹那些人啊。不过万一你得罪人出了事儿,你记得赶快写信回山上,我带着师弟们去救你。还有还有,你能快些回来就快些回来,回来的时候千万别忘了给我带好吃的。”
“知道了,我都记得。”白丁刮了下应淘的鼻子,拉起她的手,柔声道:“你跟师父回去后乖乖呆在山上,没事别下山捣乱,记得照顾好自己。”
“那师兄……你路上保重。”应淘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这也不是第一次和师兄分开了,可心里就是舍不得得厉害。
白丁点头,捏着应淘的手紧了紧,终是一把将人拉进了怀里用了抱着,嘴唇贴在应淘耳边,道:“等我回来。”说完又马上松开了对怀中之人的钳制,一个轻吻落在应淘眉心。
应淘兀自沉浸在自己的不舍当中,等她反应过来白丁刚才对自己做了什么时,穿着青色衣衫的身影已经走到了大门。伸手摸摸自己的额头,看着白丁的背景消失在门外,应淘几乎觉得,这次分离便是永别……
……
白丁跟着秦肃走了,应淘也要跟着应非言回三鼎山了。
行李已经收拾好了,只等与李绥、李珂告别,应家父女便启程上路。
现在的李珂已换回了女装,只是那打扮太过清简,素色衣衫,首饰也少,浑身上下仍透着一股英气。
“阿珂,我要回去了,下次再见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和李珂道别之后,应淘短暂的江湖游历就要划上终结了。
“名剑山庄的大门一直都为你开着,随时欢迎。”李珂交给应淘一个小包袱,里面装的是她特地吩咐厨房做的糕点。
应淘没有推辞,大方手下了装满零嘴的包袱,犹豫了一会儿,开口道:“阿珂,其实,你是喜欢我师兄的吧。”终于说出来了,应淘一边在心里大大舒了一口气,一边小心观察着李珂的反映。
“是,喜欢。”意外地,李珂竟承认了,“但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我现在是顾长令的妻子顾夫人。而且……你师兄心里那人是谁,你会不知道?”
提到白丁喜欢的人,应淘突然就扭捏起来,鼓着腮帮子故意不看李珂。李珂也不点破,拍着她的手背笑笑:“好了,应门主在等你了,路上小心。”
“嗯,你也保重,再见。”应淘捧着小包袱走向已经站在门口的应非言,李珂没有再骗她,这已经足够让她释怀。
秋天的气候已经转凉,绿油的树叶也已转黄,一片片落了下来。
应家父女俩骑着马不紧不慢地走在山路上,平时多话的两人此时竟都沉默着不语。
良久,应淘重重叹了口气,直视着前方的道路,悠然出声:“爹爹,师兄的事儿你打算什么时候跟我说?”
“你师兄的事儿?你师兄能有什么事儿啊?别胡思乱想了。”应非言仅是愣了一下便快速做出了反应。
“那天你们在假山上说的话我都听见了,您就别再藏着掖着了。”应淘天真单纯,但她并不傻,在她偷听到了白丁和应非言那天不太寻常的对话后,又岂会真的相信白丁跟着秦肃上京是去见世面的?她不说穿只因为白丁说了“不行”。
“哎哟闺女,合着你终于知道你师兄喜欢你了?”应非言回忆了那天自己和徒弟的对话,他若没有记错,他该说过白丁喜欢应淘的事儿。
“不准转移话题。”应淘无情地泼了自家老爹一盆冷水,“交代正经事!”
应非言耸耸肩膀,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是不是自己闺女跟大徒弟呆久了,怎么也有点冷面无情的味道了。不过白丁的身世他的确也没有想隐瞒应淘多久,白丁都已经愿意回京城面对现实了,他也没有瞒着下去的必要了。
“听过言子宗言将军的名字吗?”应非言正色道。
“听过。”应淘除了吃之外最大的爱好就是听说书。茶馆里的说书先生几乎可以每天不带重样儿的说故事,有时候是真的,有时候是假的,有时候是江湖传闻,有时候是朝堂轶事。
而言子宗将军的事情,应淘也是从这儿听来的。据说那言将军天赋异禀,用兵如神,年纪轻轻便在边关打了多场胜仗,最终赢得了原朝“第一武将”的称号。不多就在十多年前,言子宗却莫名其妙失踪了,至今没有消息。
“你爹爹我的原名,就叫言子宗。”应非言得意无比,想让闺女佩服一下自己年轻是的光辉事迹。
“好巧啊爹,你跟人家同名同姓唉。”跟自家老爹对着干一向是应淘的风格。
应非言哪能想到应淘会是这个反映,急脾气上来就对着应淘吼道:“死丫头,你连你亲爹的话都不相信,回去给你看族谱。”
“爹,就您那功夫,上战场能好好活着回来吗?”应淘上下打量应非言,仍是将信将疑。
“打仗靠的是谋略,跟江湖上的比武不一样!”应非言无奈地砸吧着嘴,这闺女其他都挺好,就是老爱跟自己对着干,“回去问你大哥去,咱家祖传的兵书都在他那儿,而且当年离开京城的时候他已经记事儿了,你去问他我说的是不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