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丁将小小的纸片卷好塞到信鸽脚边的小竹筒里,轻抚两下白鸽的羽毛,然后放手任它飞翔在漆黑的夜色中。
信鸽是白丁送消息回三鼎派给应非言的。应非言长年住在三鼎山上,鲜有朋友来往,这次他和应淘下山,应非言竟会要他们带着信来西岭找人,足可见顾泰安和应非言的交情是不同的。现在顾泰安已经死了,白丁虽然已经在灵堂上将应非言的信烧了,但他觉得这个消息还是有必要通知自己师父的,毕竟往者已矣,死者为尊。
而顾长令的事情,他也并非真的不管。顾长令既然是应非言的故友之子,而且又恰巧碰上了困难,白丁当然不会真的袖手旁观。只是那时他心里已有主意,想要先通知了应非言之后看看师父如何回应再做打算,另一方面,他则是想让应淘知道,在这个世界上,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如她在三鼎山上时那样活得肆意,更多的则是如顾长令这般的无可奈何。
想到白丁心里不免一阵落寞,今晚是他第一次和应淘直接谈论他们俩的婚事,应淘的反应让他伤心,但又在他的预料之中。自幼在山里长大的应淘,对于男女之事知之甚少,自然也懂得晚。就像她对人的感情一般,一直都只有简单的喜欢和不喜欢,在她的世界里,没有半点模糊的情感,同样也很难分清每种情感的不同。
白丁想要应淘成为他的妻子,在他第一次见到应淘的时候,就已经隐约生出了这样的念头。
那年的白丁六岁,六岁的孩子眼睁睁地看着最疼爱自己的母亲在自己面前死去,然后是许多或亲近或熟悉的人接二连三离自己而去,瞬间而来的打击太过巨大,他没有哭闹却生出了绝望,直到被应非言带离那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白丁似乎才确定自己是活着的,而让他想要继续活下去的那个人,则是应淘。
白丁因为从小生长的环境之故,懂事且安静,之后又遭遇了人生里最重大的变故,当应非言把他带到应淘面前的时候,六岁的孩子就像个精致的娃娃一般不哭不笑,不动不语。应非言毕竟是个粗人,碰上这样的事情也没有办法,而且他还有许多事情需要解决,对白丁的照顾又疏忽了不少。
白丁对那段时间的记忆也是模糊的,他的心跳似乎在母亲死在自己面前那一刻就已经停止了,直到应淘那一声软软糯糯的“师兄”将他从游离中唤回,他才感觉自己的心脏重新跳动了起来。
应淘初见白丁的时候不过三岁,娇小的奶娃咬字发音都黏黏糊糊的,但是那细小柔软的声音总能一下暖进人的心底。应非言把白丁带到自己的一双儿女面前,告诉他们以后这就是他们的大师兄并且让他们叫人。
应不归那时五岁,已经有些懂事了,他从小就是家里的老大,现在突然多出了比他大的,那声师兄叫得有些不情不愿;但是三岁的应淘不同,懵懵懂懂,不知人事,爹爹让她叫人她便叫人,亲昵地走到白丁的腿边,抱着漂亮哥哥的大腿笑意吟吟地唤了一声“师兄”。
那如溪水般清澈的嗓音直直流进了白丁被绝望笼罩的心,让他在那一刻看到了活着的希望;应淘甜美可爱的脸蛋让他感觉到,原来自己身上的血液还是流着的,原来自己的生命并没有随着那场屠杀而流逝。白丁颤着手抚上应淘的头顶,小孩子细软的发丝和人体的温暖终于让白丁从封闭的世界里清醒了过来,母亲临终前含着泪要他好好活下去的话语在耳边响起,他蹲下身子和应淘平视,无知的孩子依旧对他笑得开心,漆黑的眼里充满了他的倒影,白丁看着,眼里却开始流泪。
这些事情,应淘自然已经不记得了,但白丁却永远也不会忘记。应淘是带给他新生的人,也是让他想要继续活下去的人,所以他想自私地占有她,直到这份自私在经年累月之后变成一种习惯,习惯纵容,习惯宠溺,习惯关心,习惯思念,习惯……爱她。
只是现在,白丁不知道他是否该将这份习惯继续下去。他没有死,十六年前的事情便就没有结束,到时候他势必会卷进一场复杂的争斗当中,而应淘那么单纯善良,白丁怎么舍得让无辜的应淘卷进那样的是非当中?他爱着应淘,也迟疑着,他不想让自己的爱变成应淘的负担和麻烦,他要她一生无忧,一生幸福,只是他不知道,上天是否愿意给他这个机会,让他成为带给应淘幸福的那个人……
这一晚,白丁心里揣着事情,睡得并不好,迷迷糊糊将近凌晨才睡了过去,直到早上在应淘连续的拍门声中醒来。
白丁睁着惺忪的睡眼将房门打开让应淘进来,应淘一看白丁还是一身睡觉时的里衣,嘴巴一撇就抱怨开了:“师兄你昨天还要让我早些起呢,结果你看看,我起了你倒还睡着。”
“对不起淘淘,师兄知错了。”白丁揉着眉心坐在床边,看上去有些疲惫。
应淘放下给师兄打来的洗脸水,走到白丁身边探了探他的额头,关心道:“没有发烧啊,师兄哪里不舒服吗?你看上去好累的样子。”
“没有。”白丁摇头,“大概是昨晚没有睡好。”
“哦。”应淘见白丁走到屏风后面开始换衣服了,也就不再多话了。今天师兄可是要带她出去玩儿的,她现在兴致可高涨着呢,等师兄换好衣服他们就可以去吃麻辣鱼……哦,不对,是游天宝湖去了。
郢都的天宝湖在城外十里的山脚下,说是湖但其实面积宽广,风景秀丽。在湖边,有依湖而住的百姓搭了码头,租借游船给游人使用,而这里游船的另一个特色就是可以再船上品尝到郢都地道的麻辣鱼。试想坐在船上一边欣赏湖光山色,一边品尝新鲜美味的麻辣鱼,实在快哉!
白丁和应淘来得早,码头边上的游船还停了不少,两人挑了一艘干净的游船坐上,船家便摇晃着把船向湖中划开。
应淘没有出过远门,这次跟着白丁来了离家这么远的地方,自然开心至极,她长这么大也没有见过天宝湖这么大的湖泊,更别说长时间坐船了。刚坐上船的新鲜劲还没过去,活泼好动的应淘就把不大的游船来来回回跑了个遍,一会儿做到白丁身边说上两句话,一会儿跑到船家身边问上几句话,好不热闹!
时间在应淘忙碌的身影中流逝,应淘最期待的午饭时间终于到了。
今早打上来的新鲜湖鱼早就被船家处理好炖煮上锅,只等时间一到就可以一饱口福。
游船的圆几旁边,应淘叼着筷子目不转睛地看着在船尾忙碌的船家,好像自己看得认真些,那鱼上桌也会快些;坐在她对面的白丁则是悠哉地吃着船家先端上来的一些凉拌菜,一边抿上几口美酒,一边看应淘那副紧张兮兮的样子,心里默默失笑。
终于,在应淘的千呼万唤中,船家端着一个白色的大瓷盆走向了桌边。盆里自然就是应淘望穿秋水的麻辣鱼。鱼的卖相没有那些街上的饭馆里来得好看,但味道却是绝对正宗的,应淘吃不惯麻辣菜,起先还被呛得不轻,但渐渐却吃出了里面的美味,越吃越起劲。
“师兄,这鱼真好吃,你快多吃些。”应淘自己吃得麻利,也不忘招呼白丁一起吃。
白丁虽然能吃辣,但却不是很喜欢鱼刺,吃了几口尝过那味道便停了筷子,应淘喜欢就让她多吃些。于是乎,一条肥美的麻辣鱼几乎都进了应淘的肚子里,让她吃得直呼过瘾。
此时游船正好停在湖中心,日头当空,秋高气爽,湖平如镜,水天一色。白丁端着酒杯站在船头心上空灵的景色,心里坦荡舒畅,他回头,刚好看到应淘仰头灌了一口酒,结果喝得太急呛得直咳,一边皱眉一边吐舌。小师妹出丑的样子看在大师兄的眼里也是俏皮可爱的,白丁不禁轻笑出声。
而这一幕恰巧被应淘看在了眼里,站在船头的师兄身材修长,潇洒俊朗,鲜有表情的脸上微微带着笑意,背后是如诗如画的风景,青色的衣袍在水色中衬得师兄玉树临风,风度翩翩。
那一刻,应淘脑中一片空白,她突然觉得自己好像忘记了什么,又觉得自己好像抓住了什么。
究竟是……什么呢……
……
“淘淘你怎么了?”白丁见应淘咳着咳着突然停下不动,反而涨红了脸看着自己,于是上前探了探应淘的额头。
“没事,我没事啊。”白丁略凉的手指碰上应淘额头的皮肤,让应淘瞬间回过神来,心里那点模糊的东西也在片刻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是不是刚才呛着了?脸怎么这么红?”白丁说着,放在应淘额头上的手指慢慢移到了她脸颊上,不禁意间就扫过了脸上的红晕。
这本是个很平常的动作,但应淘此时因为肌肤与肌肤的相触而一阵发热,脸上不仅有刚才咳出来的红晕,还开始莫名发烫。她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眼神闪烁着不敢看向白丁,脑子里有些混乱,也有点坐不住,连忙起身走到船头深深吸了口气,才平复了隐隐发热的胸口。
“那个……师兄,我们刚才吃的鱼就是从这湖里捞起来的吗?”应淘趴在船头假装研究湖面,想要转移刚才的话题。
“嗯,是船家一早以来打捞的,所以很新鲜。”白丁走到应淘身后,在她旁边的船沿上坐下。应淘不会游泳,他可不希望小丫头一个不留神就掉进湖里。
“比我们还早吗?那船家很辛苦啊。”话题成功被转移,应淘不再趴在船边看湖,转过身子就在白丁旁边坐下了。
“日出而作日入而息,世间万事万物都有自己的规律,船家也有他们自己的规律、自己的生活。”白丁眺望着远方,沉稳且平静,或许这里的山水真的与众不同,让他的内心也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豁然,“淘淘将来想要怎样的生活?”
“嗯……”应淘歪着头,一边享受着大自然带给她的安宁一边思考着,过了一会儿才道:“我没想过,但我希望将来还能住在三鼎山上,就跟现在一样,大家都住在一起,热热闹闹的。”
“你以前不是想要闯荡江湖吗?怎么,不想当人人崇敬的女侠了?”心情愉悦,白丁不自禁地跟应淘开起玩笑。
“女侠……”不知为何,“女侠”这两个字让应淘想起了李珂,她还记得李珂曾经在山洞跟她说过的话,那时她满心都是气愤和失落,没有注意到李珂的情绪,现在回想起来,那时跟她说着真相的李珂,竟是那样孤独,那样脆弱,“当了女侠又能怎么样,当上了女侠也未必就没有了烦恼,样样事情都能办到了。”
应淘说着,似乎又想起了另一件事,瞪大了双眼看向白丁:“要说大侠,师兄你不就是吗?你不是无影公子吗?你怎么连顾长令欠的债都没办法解决,你说当大侠有什么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