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培风看着再次陷入沉思的燕青葶摊手说道:
“还有一件事,姑姑难道一点都不好奇这些人寻找的东西是什么?如今又是否真的还在我们手中。”
燕青葶回想自己从燕家堡带出的嫁妆,并没有发现其中有特殊的东西。
燕培风也努力回想片刻后开口道:“侄儿当时被母亲送进密道时惶恐不安神识不清,并不记得母亲是否有将什么东西放在我的身上。”
“当年我带你回来的时候你身上什么都没有。”燕青葶摇摇头道。
“我记得姑姑说过,当时我昏迷过后,是被百骑司最先发现的。”
燕青葶盯着燕培风的双眼,见他面色平静,银牙紧咬的说道:
“你在怀疑百骑司,我们已经没有多少人可信了。”
燕培风看着姑姑神色明灭不定的面庞有些无奈,遂轻声改口道:
“侄儿也只是猜测,也许是有些细节被我们遗漏了。”
燕青葶没有回答,墨房中两人都沉默了下来。
良久后燕青葶才开口道:“这一切都只是你的猜测,我会给你大姑姑去信询问。”
不等燕培风继续开口,她便接着说道:
“当年我将你带回丰州后听闻燕刁风继任了燕家堡主之位,便托信给杨春林试探了一番陛下的态度。”
燕青葶轻轻摇头失望的说道:
“没想到陛下对我燕家之事毫不在意,更是借机在西北增设四堡用来制衡,那时起我才明白,陛下早就对我西北各堡充满了警惕。
也是因此我才没有将你还活着的事实上奏陛下,而是把你隐藏起来,养在了谢管家的名下。
当时只凭我和你姑父是没有能力将你遮掩住的,更遑论我曾北上的消息在有心人眼里不难知晓。”
她正色对燕培风说道:
“若是当初没有百骑司替你伪造身份为你遮掩,你活不到今日,更不说如今百骑司也还在尽力护你周全。
所以,你不要对百骑司抱有那么大的敌意,你这燕家雏雀如今既壮能飞,自当懂得衔食反哺感恩图报,而不是做那没心没肺的东郭之狼。”
燕培风见姑姑说的已然不轻,只能躬身受教,不再言语。
燕青葶也发现自己的话说的有些过重了,她看着眼前已经长大成人的侄儿,知道他心中对燕家当年之事耿耿于怀,这几年来自己也碍于明面上的身份没有对他悉心照顾,导致这孩子如今性情偏冷,心思更是深沉。
燕青葶无奈的叹息道:“你只要知道,开国十八骑的后人世代交好,平国开国至今相互扶持从无龃龉。”
“侄儿知道了。”燕培风恭声说道。
燕青葶道:“你翁叔叔在丰州还有事要办,一个月后带你前往青州。”
她看着燕培风的脸神伤片刻后说道:
“你力修天资极好,在气宗好生修行,将来也许会超过你的父亲。”
随后有些伤感的起身走向房门。
“侄儿还有疑问,希望离开青州前姑姑能告诉我答案。”
燕青葶闻言停下脚步,静待其发问。
“侄儿想知道,燕家出事的那夜,应该有我们自己的人在场,他是谁?”
“等你有了为燕家复仇的能力,我会告诉你的,否则,就当他从未存在过。”
燕培风沉默半晌算是妥协,随后有些惭愧的低下头颅,双拳紧握低声问道:
“…那就请姑姑告诉我,那夜代替我死去的孩子,他叫什么名字。”
燕青葶定定的看了燕培风半晌,随后轻声叹息道:
“他叫燕麟儿。”
……
……
父母对孩子有着天然的命名权。
哪怕有些父母请庙拜山,宁愿让一个陌生人来给自己的孩子起名,但他们最初对孩子一生的期许也都是从这一刻开始的。
济水城外的芦苇荡边,一道窄窄的田坎将泥塘和水田区分的泾渭分明。
田坎顺着不大的水田走到了尽头,随后拐了个弯,斜斜的刺进了芦苇边缘的一片空地上。
空地左边灌木郁郁葱葱,右边则被成片芦苇遮住了视野,人若抬头望天不过几丈方圆,显得内里自成一片天地。
此时燕培风正在这片空地上,面对着一座小小的土制神龛盘膝而坐,手中的小刀不停的在一块木牌上翻飞。
不久后,他拿起木牌将木屑吹掉,展现出上面雕刻着的一排大字。
“麟儿,麟儿,可以想象你父母当初对你的降生是多么的欢喜,又对你寄予了多少期望。”
燕培风将燕麟儿的灵位放在神龛中,一边拿出一些祭品一边说道。
“也不知道当初你和我谁又更大一些,不过想来应该是我了。”
燕培风燃起青香下拜后,把香插在了神龛前的香眼上。
他盘膝坐了下来,抬头望着几丈天空,自说自话道:
“我不知道你当初是自愿还是被人逼迫,估计应该是被逼的吧,毕竟你那时候应该也才八岁左右,又能知道什么呢?
八岁啊,呵呵,你如果出生在我们那里,八岁的孩子正是无忧无虑的时候,他们可以随意的调皮捣蛋,可以尽情的冲着父母们撒娇,有各种各样的玩具和最幸福的童年,受尽世间的宠爱…而你又看看,我们都在这陌生的世界经历着什么。”
燕培风喟然一叹顺势躺在了地上,神情一时有些恍惚。
他看着这片和自己过去那个世界一模一样的天空,一张张过去无比熟悉的面孔在晚霞间一一闪现。
当那个世界熟悉的回忆在云端中走到末尾,燕家堡里见过的众人又依次登场,他们的身影和过去那些熟悉的身影逐渐重叠,一张张面孔突然变得模糊了起来,最后定格成一张张布满鲜血痛苦嚎叫的鬼脸。
燕培风站在一片血色的大地上,茫然的环顾四周,他想大喊却张不开嘴,他想驱赶那些围绕在身边的血色冤魂,手掌却从他们身体中穿过,再抬起手却发现,自己双手已经布满了鲜血。
就在他恐惧到极致的时候,一道柔弱哀泣着的声音在他耳畔响起:
“风儿快逃,逃进驼山!”
燕培风看着远处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的一座大山,他想迈步,却发现挪不动双腿,低头看去,一双双血色的鬼手正抓着他的双腿,那远处的大山也突然崩塌向他压了过来…
燕培风吓出一身冷汗,一个翻身坐起,猛然从梦中惊醒。他抬手抹掉额头的汗水,正惊觉不过是一场梦而已,就听到一道戏谑声音在身旁响起。
“你可真能睡啊。”
燕培风瞬间浑身紧绷,抬头向出声之人看去。
只见一位大概二十来岁年青人,身着纯黑皮甲,腰间挎着两柄短刀,此时正坐在一旁面带笑容的看着他。
双眼扫过那年青人肤色白皙英俊的面孔,燕培风在内心熟练的骂了一句小白脸,随后看到了对方头上的铁束红色巾冠,忍不住笑出声来。
“你笑什么?”
那身着黑甲双刀的年青人站起身,转了一圈后并未发现不妥,遂对燕培风疑惑道。
“我只是在笑,这红色巾冠戴在你百骑远为的头上怎么显得那么骚包。”
燕培风起身绕过百骑远为,从神龛中拿起燕麟儿的牌位收进了怀中。
百骑远为听后也不恼,反而笑嘻嘻的说道:
“你是看到我晋升红巾羡慕了吧。”
燕培风笑着对他伸出五指说道:
“都说红巾力士级别的强者并不多见,算上你,我今天见到了五个,松霜苑里两个,我家里两个,你这个刚刚晋升的反而是最弱的一个,我有什么好羡慕的。”
百骑远为也不示弱,笑容不减道:
“你也用不着否认,你力修天资比我高,当年若不是为了活命甘愿散去修为平庸蛰伏八年,如今成就肯定与我不相上下,现在一肚子醋水,可以理解。”
燕培风摇了摇头不再纠缠,问道:
“这次现身找我有什么事。”
“听说你将要启程去青州,那我的任务也算完成,随后就要回京述职。”
百骑远为有些感慨道:
“没想到入司以后的第一个任务就花了我这么长的时间,一时有些感慨,就来见你最后一面,好歹你我也相处了八年。”
燕培风看着百骑远为感慨的面容,端详片刻后问道:
“什么时候走?”
“你离开丰州的那天。”
燕培风沉默片刻后真诚的说道:
“祝你一路顺风。”
“哈哈,这话应该是我对你说。”
燕培风看着他那略显嚣张的笑脸,对将要说的话有些难以启齿,但终究还是抱拳道:
“多谢世兄八年来的照拂,燕培风将永记在心。”
百骑远为见燕培风神色认真,便收敛笑容郑重的回到:
“世弟无须客气,同为开国十八骑的后人自当相互扶持。”
燕培风看着百骑远为那张严肃起来英气逼人的面孔,突兀的问道:
“青州气宗是不是也有你们的人?”
“你猜。”
两人相视一笑。
……
……
燕培风摸黑走在回家的路上,双眼扫向四周,他知道百骑远为还在身边,只是再也不会现身相见了。
对于开国十八骑后人之间的羁绊,燕培风突然觉得自己真的不够了解,或者说他对这个世界上大部分人的行为都无法理解。
燕培风用手抚了抚胸前的灵位,他真的无法理解这个世界上为什么有人宁愿让自己的孩子死去,也要让别人活着。
他无法理解为什么有人愿意用八年的大好时光去守护一个完全不认识的陌生人。
他想到燕青葶对他说起过的那番话,突然觉得自己连这样的一群人都要怀疑真的是太冷血了。
“狗屎。”
燕培风忍不住有些烦躁,因为他觉得如果让自己处在对方的立场的话,根本没法做到这样的事情。
燕培风使劲的摇了摇头,将这些纷杂的念头扔进了脑海中的犄角旮旯里,因为他觉得自己再想下去,会羞愤的把这条命还给他们。
他深吸一口气平复了思绪,随后重新审视起了自己现在的处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