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亮毫不犹豫,转向赵英年吩咐道:“赵大人,还是烦你去一趟府署公房吧,换作别人的话,朱案书未必会听从,找到他后,就说本官让他立刻把小厮川儿带到这里来。”
赵英年素知朱环平日仗着宗室和马亮小舅子的身份,嚣张跋扈,从未将公房的同仁放在眼里,他这位左司吏的话嘛,朱案书会不会听从,他也没把握,但眼前也只有他是唯一合适之人。
他心中无奈,只得躬身应诺,不情不愿地出了堂屋大门。
马亮面无表情地坐了下去,端坐如雕塑。
刘正瞥了一眼木着脸的马亮,不知怎的,他心里忽然打了个突,想道:一个小厮,审讯了几天,如何抗得住酷刑,瞧马亮这厮一付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这川儿莫非同周立一样,死了或是残了吧,哼!若是这样,我倒要看看你怎么拿一个非死即残的小厮去面对府尹大人。
他定了定神,对张抗说道:“张大人,府尹大人要在此处审案,此处的程式安排你就费费心吧。”
然后他拍拍椅子扶手,施施然地坐了下去。
张抗点点头,招呼邱老和他的小个子弟子,还有郭凡,一齐走了出去。
肖正平和包胜静静地站在大门右侧,竖起耳朵把里面发生的事听了个一清二楚,待见张抗等人出得门来,忙迎了上去。
众人转到大门的左边,正在这时,赖清光和陈东忽然从左厢房里走了出来。
那赖清光看上去眼神无光,脸色略微显得有些灰白,走起路来脚下仿佛轻轻飘似的不沾地。他左手里拿着几张绵白书纸,左手臂垂下的蓝色衣袖上沾了巴掌大的一块血迹,异常醒目。
仵作陈东夹着皮包随在赖清光的后面,面有疲惫之色,在他的衣袖、衣摆和前襟上可见血迹点点。
待二人走近,张抗瞧见赖清光嘴角似有未擦净的呕吐污物,拱手道:“老夫瞧赖师爷的情形,颇有不适,莫非也勘验死者去了?”
赖清光灰白的脸上勉强扯出一丝笑容,有气无力地回应道:“大人吩咐,迫不得已,某生平第一次翻检尸首,不适应得很,吐了个稀里哗啦,让张老大人见笑了!”
张抗道:“辛苦赖师爷了,告诉赖师爷,府尹杨大人已决定在此处审案,里面的文案书记什么的还要仰仗你安排。”
赖清光闻言马上精神一振,眼中放光,说道:“这就要审案了?某马上进去安排。”
赖清光立刻精神抖擞起来,脚下有力,又快又稳,急忙忙地跨进了大门。
陈东先拜见了张抗,又向肖正平、郭凡和邱老等人拱拱手,然后走去阶下,与福生兄弟并列。
张抗吩咐肖正平说道:“肖司书,你带邱老,陈东和外面的衙役们去把死者都收殓了,再用麻布装裹,先暂时全部集中在工房里,等府尹大人审完案,再着人通知死者亲属来收尸,一时来不了的,都运去义庄。”
肖正平躬身答应一声。
郭凡忽道:“张大人,肖大人,职下建议,收殓平刘氏后,再把她的断头缝上,装裹好就放在大厅里,那川儿乃平刘氏陪嫁小厮,是刘家的家生子,他自首的很大原因是为了保护他主母,在这里忽然见到断了头的平刘氏尸首,他必定悲痛欲绝,并万分痛恨那些杀害平刘氏的凶人,此人性子偏狭,出于仇恨,他定会好好配合大人们的审讯的。”
包胜和肖正平都是心思通透之人,郭凡的想法让二人心中俱是一亮,暗自赞许不已。
对郭凡的这一建议,张抗略一思索便点头同意了。
他道:“肖司书,平刘氏就按郭班头说的办吧,跟刘大人报告一声。”
肖正平当即领命,招呼邱老二师徒和陈东,几人转眼离开了小花园。
张抗又吩咐道:“包先生,你和平掌柜先去右厢房等待,审讯开始后等候传唤上庭。”
包胜躬身应了。
福生兄弟抬起平掌柜,跟着他一起进了右厢房。
大门左边台阶上剩下了张抗和郭凡二人。
张抗转头看着身旁的郭凡,轻声说道:“适才在外面碰到肖司书和包胜,包胜简短截说,把你郭班头这几日里探查了解到关于川儿弑主、平氏兄弟的身世,还有平记东主因为什么原因被杀,说了给我,郭班头,那幕后主谋之人当真是苏、陈二家?”
郭凡回道:“没有直接证据,是小子根据调查了解到的情况推测分析后的结果。”
他回答时,目光真诚,神色平静而自然。
张抗再瞅了瞅他,忽然抬起头望上了花园顶上的四方天。这时天上云薄而发亮,隐隐有阳光透出。
张抗带着些许感慨似的悠悠说道:“不知不觉快要到端午了,广川府每年这个时候都是大雨暴雨下个不停,接着就是大河小河洪水泛滥,百姓遭殃,奇怪,今年的雨水好象较往年少了些,或许今年本府能逃过一劫?”
郭凡闻言顿时愣住了,他不明白张抗怎么忽然一个大拐弯,谈起了天气、雨水。
他沉吟了一下,顺着张抗的话说道:“老大人,这老天爷下雨的事可说不准,春夏之交,端午之时,本地历来多雨水,或在之前,或在之后,总之不到那一天不敢说它,当然,小子希望今年不要发水,百姓不受灾,日子好过一些。”
张抗道:“你说得没错,老天爷的事怎么说得准,今日晴了,明日阴了,变幻变测,天时如此,世事也是如此,不到最后,难知原委结果究竟,郭班头,随老夫走一走吧,老夫有话问你。”
张抗明显话里有话,又像是借天气抒发莫名的感慨。
郭凡见张抗面上一付无喜无悲的样子,而目光中却透着那么一丝儿的凝重,他立即集中起了精神,恭谨答道:“小子谨遵吩咐。”
张抗抬腿下了台阶。郭凡落后半步,跟在他的身侧。
二人绕着花树、花坛走了一多圈后,张抗在走廊边停下了脚步,转头看着郭凡,目光深邃。
他轻声说道:“若是有七八分的推测,以老夫对陈、苏二家的了解,估摸他们就是这幕后主谋了,郭班头,把你探查的过程和如何分析推测的告诉我吧。”
郭凡欠身拜道:“小子不敢隐瞒,愿说与老大人参详。”
郭凡沉吟了一下,便将那日获知平掌柜受伤,他夜探平记,从翠花娘俩那里得知了平掌柜受伤的原因,又潜至后院正室窗下偷听耳闻刘氏兄妹的对话,知晓了平渊多年来走私海贸,刘氏兄妹贪其利益欲独占贸易渠道而设计图谋,联合川儿动手残杀平渊,以及几次在平记碰到陈家老六,苏家三少苏灿,他们的表现,以及二家合开聚财赌坊之事,简单地告诉了张抗。
张抗听完郭凡的叙述,面色肃然,神情冷峻,心里将平渊之死的来龙去脉梳理了一遍。
平渊因娶了刘娥而和刘娥兄长刘成合作从事海贸走私,而刘成又暗自把陈、苏二家拉了进来。由于平渊独自控制着交易渠道,获利巨大,从而引起了刘成和幕后陈家、苏家的强烈不满,刘成和陈、苏二家为了获得更大的走私利益,不惜利用刘娥和川儿往日今时对平渊积下的怨恨而残杀了平渊。当然陈、苏二家,是家族行为还是陈家老六和苏灿三少的个人所为,张抗没有证据,一时无法分辨。
没有直接证据,即便是有一万种推测分析都肯定了幕后主谋就是陈、苏二家,他又能怎么样呢?面对二大官宦世家,无凭无据的他,一种深深的无力感油然而生。
郭凡静静地瞅了张抗一眼,他感受到了张抗的情绪波动,这种情绪他熟悉得很,也让他憋屈得很,感同身受。
过了一会儿,张抗平复好了自己的心情,说道:“平渊被铁钉钉脑而死,凶手心中若不是怀有滔天的怨恨,难以用如此残忍手段,实乃骇人听闻,刘娥与平渊成亲七年,形同活寡,可以找到根由,那川儿不过是一个十八九岁之少年,何以凶狠至此!”
郭凡就将他昨日从小厮流儿那里获知的平渊夫妻及与川儿关系的真相,说了出来。
张抗听着郭凡轻声的叙述,略感惊异愕然,微微叹了口长气。
这时,郭凡碰了一碰怀中那枚硬硬的铜牌,瞅了瞅身旁背手沉思中的张抗,心道:平渊死了,那刘氏兄妹死了,流儿和平记的佣仆,捎带着九全,也都死了,就是川儿估计也活不长,这勘合的下落应也无人知晓了,就当它不存在吧,交给平掌柜处置了它,或许能熄了某些人的贪念。
片刻后,张抗说道:“自从平记发生东主惨死仆佣弑主自首之事后,老夫也颇为关注,并暗自让守拙调查了许久,有许多问题始终弄不明白,今日听包胜和你郭班头所言,始解开了老夫心中存在着的某些谜团,但如平氏的身世,川儿离奇的遭遇,平刘氏怨恨之深和某些人的贪婪程度,出乎老夫意料之外,如果没有这些的加成,平记不会出现今日之大变故,说到底都是贪欲二字害人。”
郭凡心中没有张抗那么大的感触,说道:“我想着平记发生东主惨死的这件事情,老大人定不会袖手旁观,小子与平掌柜同乡,虽然出于同乡之情而参与进来,但终究是秀山县署的捕役,所作所为只能隔靴搔痒,所以才与肖司书大人几次推测分析案件因由,并请包先生为平掌柜打官司,小子不明白的是,川儿自首日久为何刑曹公房就是拖着不审理,看今日马大人的表现,如果不是杨大人坚持要求,只怕仍会拖下去。”
张抗嗤地一声冷笑,说道:“这不难理解,川儿常年跟随平渊出外走动,自然知道不少走私的秘密,川儿单独关押日久而不上庭审理,无非是有人想从其口中知道这些秘密罢了。”
郭凡随即恍然,张抗说的有些人他知道所指何人。
他摇摇头,自嘲似的笑道:“小子应该想得到的,只是不敢去想象他们敢于公器私用,且是如此肆无忌惮。”
张抗嘿嘿嘿地一阵冷笑。
忽然,肖正平从正堂屋的大门里快步走了出来。
他摇首瞧见张抗和郭凡正站在走廊边说着话,忙下了台阶,向二人走了过去,然后说道:“大人,死者都已收敛好,平刘氏也已装裹,刘大人请大人进去。”
张抗“哦!”了一声,对郭凡说道:“你去右厢房等吧。”
然后他随肖正平向后院正堂走去。
郭凡因私查探过平渊命案,又身为捕役,算是半个证人。
他走进右厢房。
起居间里包胜端坐在椅上,软轿放在桌旁,平掌柜由福生兄弟陪着,倚坐在软轿里。
包胜转头问道:“郭班头,正平贤弟那边都安排好了?”
郭凡答道:“嗯,都安排好了,只等川儿押来便开审。”
他瞧着平掌柜神色略显激动,又带着些悲愤,轻声问道:“平掌柜,平东主的死因你已经知道了吧。”
平掌柜点点头道:“包先生都告诉我了,我万万没想到他还去走了这条道,他的胆子太大了,还弄得夫妻主仆之间形如仇寇,因此丢了性命。”
郭凡问道:“平掌柜,你们真的是流落本朝的倭国平氏王族后裔?”
平掌柜勉强笑一笑,说道:“是后裔又怎么样,都过去几百年了,谁还记得这个?谁还在乎这个?但我们平氏族中偏偏有些人几百年过去了却从不死心,总在恋着过去曾经的荣华富贵,心心念念,一辈接着一辈,时刻琢磨着怎么恢复失去的江山,我父祖曾祖辈为了避开这些人的搅扰,才迁来秀山,而我这兄弟呀!自从知道了自己曾经的身份后,像中了邪似的,相信了他们,从秀山来到广川后,想方设法地与我族中这些人联系上了,天天想着怎么恢复祖上的荣光,已到了走火入魔的境地,我多次劝告他,他又是赌咒又是发誓地答应了,谁知却是私下避了我,瞒了我,一刻也没停止过,最终有了这一劫,唉~!”
说完,平源平掌柜长叹一声,低头不语。
郭凡瞧瞧包胜,二人心里也是唏嘘不已。
一会儿,郭凡从怀里掏出那枚足利氏王的贸易勘合,递给平掌柜道:“这块铜牌便是倭国国王足利氏与本朝贸易往来的勘合信物,十分重要,平东主就是凭此与倭国那边来往海贸的,当然,有很大的原因,他也是因为这件信物而丧的命,平掌柜,物归原主,不过,现在海贸开放在即,它或许可有可无,我还是建议你不要留下它。”
平掌柜没有抬手,瞥了一眼郭凡掌中那块黑紫红色的铜牌,神情悲伤莫名,将头扭在一边,轻轻说道:“不祥之物,不要也罢,郭班头你做主处理吧。”
包胜道:“虽然海禁开放在即,这块贸易勘合仍然非常重要,有了它就有了现成的渠道,所以,掂记它的人必多,所谓怀璧其罪,平掌柜不要它是对的,否则,它仍有可能带来不测之祸,郭班头,还是你收着吧。”
郭凡想了一下,觉得包胜说的很有道理,这块勘合铜牌确实比较重要,有了它,不用费心尽力地去开辟贸易渠道,若是给了平掌柜,必定会引起某些人的贪婪觊觎,他一介平民,年高力弱,无权无势,容易招致不测,说不定下场如其兄弟一样。
他默默地把铜牌收回怀中,心道:得想个法子,将勘合信物落在我身上,并已焚毁的消息放出去,让那些人来找小爷我吧,看看都是那些牛鬼蛇神。
包胜欠身探首溜了一眼门外的天色,悠悠说道:“瞧着这辰光,快要到午时了,那小厮川儿也该来了吧,也不知刑曹公房将他关在哪里?经过了几天的刑讯,估计他也是半死不活的了。”
郭凡道:“哼!这川儿跟着平东主走南闯北,每次出海交易平东主都带着他,这川儿身负不少与倭国私通贸易的秘密,包先生,这些秘密对你我没用,但对很多人却是非常重要,刑曹公房单独关押并审讯川儿,且久不开庭,说到底,不就是为了想得到这些秘密吗?刑讯嘛,为了这些秘密,还有什么手段不可用的。”
郭凡所言,包胜深以为然,其实他已隐约猜到了马亮如此处理川儿的用意,不禁点了点头,心思百转,沉默不语。
川儿是杀害平渊的凶手之一,若是受尽苦刑就此死掉了,虽未明正典刑,去法场上杀那一刀,如同刘氏兄妹一样意外横死,平掌柜心里倒也觉得解恨,总之都是报了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