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凡回到自己的座位坐下。
张三拿过一只酒碗,给他倒了一碗酒,问道:“班头,那位先生是何人,我看你们彼此投契得很,竟说了快半个时辰的话。”
郭凡道:“他是府学的谢教谕,曾受过我伯父的恩德,下午他在府尹大人的师爷赖清光处,了解到我们在东山观抓捕钦犯的情形,特地过来告诉我一些关于东山观的内情,担心我因不了解东山观观主道爷们的来历,只知己,不知彼,不加防范,被人暗算了去。”
张三双眉跳动,偏头问道:“那观主道爷们的来历如何?”
郭凡道:“没啥大不了的,咱们先吃酒,回去再商量。”
张三点点头,此刻大庭广众之下,确实不适宜讨论商量他们的机密之事
郭凡端起酒碗,说道:“哥哥们,把酒满上,兄弟有话说。”
风五、江六立即倒满了酒碗。周四有半碗酒,也赶紧添满。
郭凡朗声说道:“这些日子以来,咱们没日没夜地辛苦了四五十日,总算差事圆满,哥哥们辛苦了,谨以这碗酒敬哥哥们,干了!”
众捕快齐声嚷道:“干了!干了!”
纷纷端起酒碗,手中酒碗与郭凡的相碰一起,然后,咕噜噜地一气喝干了一碗。
郭凡道:“好!咱们兄弟今夜且尽兴喝个痛快,可不要辜负了张掌柜送酒的一片心意!”
众捕快们嘿嘿笑起来,纷纷给自已的酒碗倒酒,彼此之间,酣呼拇战起来。
郭凡只喝了酒,未曾吃菜,他见那盆炖鱼没动,知道是张三他们有意为他留的。他毫不客气,拿起筷子,把大鲤鱼的鱼嘴划拉了下来,直送进嘴里。
常言道:雄鱼头,草鱼尾,鲢鱼肚子,鲤鱼嘴。这条鲤鱼重逾五斤,鱼嘴阔大,烹饪得质地软滑,滋味甘香,鲜美异常。郭凡筷落似飞雪,嘴开如雏燕,一会儿工夫,大半条鲤鱼下了肚。
众捕快兄弟见郭凡停筷端起了酒碗,便纷纷邀他加入酒场。
众人先是轮战,再是对战,然后是乱战。一坛酒早光,风五又开了第二坛。须臾间,第二坛酒又去一半。张三、周四、江六胸腹中酒意滔滔,已有五六分酒了。而风五碗碗酒水喝净,不似吃酒,更像是在往肚子里倒酒,也不知倒进去了多少,他渐渐醉意上脸,色红如关公。
“哟嗬!他娘的,好热闹啊!”
饭厅大门口突然响起一声怪叫。一位敞胸露腹,披着大氅,头戴小帽,穿戴扮相奇异惊人的胖大壮汉,横着身子走了进来。
此人满脸横肉,一双小眼只余二条细缝,闪着精光,胲下一蓬浓须,胸前满布黑毛,大嘴开合之间,胖腮与巨腹共颤,浓须与胸毛齐抖,上下相得益彰。
平掌柜见到此人进门,倒吸了一口凉气,嘴角直抽,勉强在脸上挤出一丝笑容。
他急急忙忙从柜上走了下来,迎上前去,拱手行个礼,说道:“牛爷,今日得闲,屈尊小店,荣幸之至。”
那壮汉牛爷大嘴一咧,须发和胸毛又是一阵乱颤,满面嫌弃地说道:“若不是为了犒劳本大爷的那班小崽子,谁会屈尊来你这破地方,平掌柜,我们人多,酒菜够吗?”
平掌柜尬笑道:“有,有,酒菜都有。”
牛爷转过身子,胖大的手掌向门外一挥,叫道:“小崽子们,听到了吧,平掌柜请客,酒菜管够,快进来吧。”
立刻,门外响起一片乱哄哄的叫嚷声,震得门檐上灰尘簌簌而落。
“多谢牛爷!”
“多谢平掌柜!”
平掌柜先是被牛爷一句话惊的色变,又听门外闹嚷声震耳,踮起脚尖向门外瞅了一眼,外面乌泱泱的一群人,把店门堵得严严实实的不知有多少,顿时吓得脚软,险些坐倒在地。
他心里叫声:苦也!连连向那牛爷拱拱手道:“牛爷使不得!使不得!小店小本经营,可经不起好汉们的大吃大喝。”
牛爷嫌他呱噪,一双小眼努力一瞪,射出一丝凶光,不耐烦地一把将平掌柜推在一旁,当先开路,后面跟着一大群人闹哄哄的,争先恐后地拥进了店堂。
这伙子人都是年轻汉子,二十以上,三十以下的年岁,高矮胖瘦不缺,丑俊皆有,就是穿着打扮、神情举止稀罕些,与众大不相同,瞧着让人眼花缭乱,瞠目结舌。
身上衣袍,那是黑白灰蓝紫,色彩纷呈,有上裳下裤短打扮的,有长袍裹身的,还有披着狐毛大氅的。头上戴的也是随心所欲,五花八门,有戴网巾的,有戴逍遥巾的,有戴方巾的,还有戴花帽的,有戴脱浑帽的,有如牛爷一样,戴着一顶小帽。
这伙人的神情举动稍显夸张,有别着眉头,生着闷气似的;有的拼命板着一张脸,仿佛有人欠了他三百两银子,非常的不高兴;也有鼻孔朝天,不低头看路走路的,一付老天第一老子我第二的模样;当然,还有嘻嘻哈哈,仿佛喝了笑婆婆尿的几位,从门外到门里笑个不停。
他们走起路来也是多姿多彩。有走螃蟹步的,横冲直撞;有迈着内八字步的,一摇三晃;还有迈着小碎步,小跑快走的,忽进忽退,忽左忽右,没个方向。
概而言之,跟着那位牛爷拥进饭厅的这二十几位,就是阎王爷开心大赦放出来的一群小鬼,形形色色,蔚为奇观。
乱哄哄、闹嚷嚷,开了锅似的一片热闹场景,饭厅的食客瞧着稀奇,看着怪异,有的摇头,有的皱眉,摸不清这些人究竟是个什么路数,人人心中忐忑,个个惴惴不安。
从那位胖大的牛爷踏进饭厅开始,谢士元就盯上了他,这位牛爷忽然出现在这里,让他产生了一丝疑惑。待到后面,闹嚷嚷地闯进来一群牛鬼蛇神后,谢士元好似若有所悟,怀有深意的目光瞥了一下正在酣呼畅饮,不作他顾的郭凡及众捕快们,侧转了身,手抚长须,扬声招呼道:“今日确实难得,竟在这秀山客栈里碰见了全城的最大的赌坊,最大的车马行,曾经的最大的打行的东主老板,吼一声半城都颤的霸半城:牛大,牛爷!牛老板,别来无恙乎!你可比前几日又胖了!”
牛大正在东瞧西看,忽然听见有人唱赞他的名号,扭头一看,招呼他的是个大大的熟人。
他嘿嘿一笑,全身肥肉一阵哆嗦,抱拳拱手道:“我道是谁把爷牢牢记在心上,原来是谢教谕,谢教谕,好久不见,也别来无恙乎!”
谢士元道:“还好,酒也喝得,饭也吃得,一觉能睡到大天亮。”
牛大道:“谢教谕教教学生,做做文章,心宽体胖,让人羡慕,你我在这里相见,也算有缘,过来一起吃几杯怎么样?”
牛大胖如水牛,却羡慕他人心宽体胖,也是奇闻一桩。
谢士元道:“本人酒量浅薄,好汉们的烈酒消受不起,还是免了,谢谢牛爷的好意。”
二人对话之际,牛大的手下,穿插到了郭凡他们桌子四周,拖椅摆桌,分了五桌坐下,如梅花分五瓣,正好把郭凡他们团团围在了当中。
牛大领着一伙子手下乱哄哄地走进饭厅,郭凡他们瞧在眼里,却视而未见。待到谢士元高声叫破牛大的来历,郭凡隐隐觉到牛大这伙人来者不善,但仍没放在心上。当牛大和其手下围坐在自己的四周,其用意昭然。
对此,郭凡与众捕快心里已明镜似的,互相使了一个眼色,大家心中警惕,面上神情如常,身子不动如山。
郭凡夹了一块鸡翅,耐心地啃起来。
张三和周四覆射赌酒,风五和江六拇战拼酒,四人大呼小叫,酒水如水,一碗接一碗的吃下肚去。
牛大在一张桌子旁大刺刺地坐下,正好坐在风五身后,他胖如熊掌的大手一拍桌子,震得桌上的碗碟杯筷乱响。
他朝柜台那边吼道:“平掌柜,给大爷们上酒!”
平掌柜苦着一张脸,从柜台里拿出一坛高粱烧酒,吩咐店伙计抱着走了过去。
店伙计战战兢兢地为牛大倒了一碗酒,抖抖嗦嗦地说道:“牛爷,请吃酒。”
牛大端起酒碗,喝了一大口,却猛地全吐了出来,一口酒水全喷在了店伙计的身上。
他气得叫骂道:“他娘的!这是什么酒?和烧刀子一个味,你想辣死你牛爷啊?”
那店伙计不敢擦拭身上的酒水,哭丧着脸道:“牛爷,这可是咱们店里最好的高粱烧了。”
牛大鼻翼如鼓风机似的抽了又抽,从他前面的饭桌上传来一阵又一阵奇异的酒香,让他馋涎欲滴,心痒难耐。
他胖胖的手指一指风五后背,怒声斥道:“你他娘的胡说!怎么没好酒?他们桌上的难到不是,快去给你牛爷拿来,不然的话,打断你的狗腿!”
店伙计吓得越发像是要哭了出来,哆哆嗦嗦地道:“牛爷,那是客人自家带来的,可不是我们店里的。”
牛大二只细眼奋力一瞪,凶光直冒,盯着店伙计,怒道:“管你是他家的还是自家的,快去拿来,惹火了牛爷,砸了这破店!”
店伙计被吓得一激凌,一坛高粱烧差点掉在地上,连声道:“好!好!好!”
他不管有酒无酒,不管他家自家,只知道此地不可久留,保住小命要紧,随口应承,迈开步子赶紧先溜再说。那店伙计急急如丧家之犬,忙忙似惊弓之鸟,一会儿便跑进了厨房,躲在里面死活不出来了。
平掌柜站在柜台里,远远地瞧着眼前发生的这一幕,傻了眼,不知如何是好。
郭凡桌上第二坛酒又已见底,众人仍未尽兴。风五弯腰从桌下抱上来第三只酒坛,他挖开泥封,一股馥郁酒香飘散了出来,混合了空气中原有的酒香,在他们整个饭桌的周围,玉壶春酒的香气刹时变得更为浓厚了。
牛大的手下,出身粗鄙,混迹于市井,何时尝过天下十大名酒,皇室专贡玉壶春酒的滋味,被这股奇特浓郁的酒香刺激得神魂俱醉,歪眉斜眼,七颠八倒。
牛大虽号称“霸半城”,开着赌坊、车马行,甚至于先前开过打行,实则上不过是一泼皮头儿,市井混混帮主,上不得台面之人。他闻到玉壶春酒的香气,表现更是不堪,他脸上迷醉,大嘴微张,一口涎水自嘴角流出,顺须发而下,滴滴答答地落在他高高鼓起、圆溜溜的肚皮上。
或许是玉壶春酒香太过诱人,终于有人忍不住,坐在郭凡对面桌上,穿戴如牛大一模样的一位壮汉站了起来,指着风五喝道:“兀那贼厮,你好不懂规矩,咱们牛爷在此,还不快快将那什么酒端来孝敬孝敬咱们牛爷。”
此人带头呛声,他身边及旁桌的汉子,拍椅擂桌,纷纷附合着叫嚷了起来。
风五醉眼斜睨,大喝道:“闭嘴!什么牛爷马爷狗爷的,什么东西!竟敢来要爷爷的东西!滚!”
风五喝声刚止,立刻引来四周牛大的手下一片鼓噪。那形似牛大的壮汉,更是勃然大怒,指着风五,一串辱骂喷薄而出:“你这贼囚攮的,阴沟里爬出来的蛆……啊哟!”
不知何时,嘴里突然多了一样东西,还带着鲜咸味,打断了他的骂声。他大吃一惊,忍痛忙吐了出来,噗的一声,一根鸡翅骨,连同一颗带血的牙齿落在地上。他又惊又怒,一双眼睛瞪得如牛蛋一般,疼得呲牙咧嘴,说不出话来。
原来郭凡听这厮骂得恶毒,赏了他一根鸡翅骨,小小惩诫了他一下。
眼见同伴受惩,牛大的手下一片大哗,骂声蜂起,呼地一声,站起来一半,鼓眼暴睛,仿佛一群直欲噬人的恶兽一般,其中有几人撸袖挥拳,张牙舞爪,扑上来就要动手。
忽然,周四和江六放下酒碗,从座位上闪电般蹿了出去。二人蜻蜓点水般地在四周桌间人缝中,穿梭似的走了一遍,只听嘁哩咔嚓轻响连声,旁人尚未看分明二人的动作,二人已回到了座位上,继续伏案大嚼。
再看牛大身旁那几位张牙舞爪,嚷嚷着动手的,躺在地上,胳膊被卸,下巴脱臼,大张着瘆人的血盆大口,头上汗出如浆,疼得眉眼扭曲,脸色发青。
神出鬼没的身手,同伴的惨状,让牛大的一班爪牙看傻了眼,心中惊惧,个个偃旗息鼓,乖乖坐了下来。
变故乍起,一直在一旁忐忐忑忑,惴惴不安中吃酒用饭的另几桌客人,吓得弃杯放碗纷纷站起,往后直躲,远离是非之地,以免池鱼之殃。其中有几位客人,小心翼翼、战战兢兢般地悄悄绕到柜台,干脆买单结账走人。
谢士元自斟自饮,专注吃喝,对身旁的动静充耳不闻。
牛大见状,瞳孔一缩,心咯噔一沉,心道:哟嗬!今日碰到硬茬子了,也不打听听我牛大是何人,“霸半城”名号是白叫的吗?
凶残狠辣早已深刻在了他的骨子里,横行霸道是他为人行事的标志。他脸上横肉乱抖,慢腾腾地站起身,一双小眼凶光毕露,向郭凡五人扫视了一遍,恶狠狠地说道:“狗日的,小子们有种,敢来横的,也不打听打听你牛爷是干什么的。活得不耐烦了!”
“干你奶奶的!”
随着风五的一声怒喝,“咣当!”一声,只剩一付骨架的鱼盘被风五大手抓起,迅捷无仑,反手砸在了牛大的脑门上。
顿时,鱼盘一拍两断,掉在地上四分五裂,啪啦咣当乱响。汤汁和断裂的鱼骨乱飞,周围有幸如牛大者,人人中彩。只见一缕鲜血慢慢从牛大头上歪斜的小帽里渗了出来,染红了额头,正合了鸿运当头四字,只是鸿字要做红字看而已。
牛大如同醉酒,胖大的身躯摇摇晃晃好象一尊憨态可掬的不倒翁。他眼前金光大放,耳中齐齐鸣唱,仿佛置身于一场烟火缭绕、僧道吟诵的水陆法会之中,处处光怪乱离,眼花缭乱。他头儿痛,眼儿晕,心儿颤,身儿晃,半晌没回过魂来。
风五突然动手,砸破了牛大的脑门,鲜血直冒,看傻了牛大的一群手下,好一会儿才醒过神,人人脸上失色,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牛大受伤,非同小可,一场风暴眼看着就要来临,饭厅里剩下的食客一窝蜂似的涌向柜台买单。
平掌柜忙于算账结账,牛大被爆打,他心里已乐得开了花,强忍欢喜,手里算盘珠子打得噼里啪啦爆响,一边竖起耳朵,一心二用,听着饭厅里的动静。
谢士元怡然吃喝,适才发生的事情全落在他眼中,让他对郭凡及众捕快兄弟的狠辣果断有了直观的认识,心里赞叹连连。
风五晃晃悠悠站了起来,他已有八九分醉意,转过身子,斜着一双醉眼,指着牛大的鼻子,喷着酒气,大声骂道:“老子当年一把大刀杀得明秀山的贼寇尸横遍野,血流成河,也不敢叫爷,你一个市井流氓,街头小混混,竟也敢称爷,叫什么霸半城,你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人模狗样,什么狗东西!竟敢来搅挠老子吃……吃酒!”
骂到最后,满肚子的酒水涌上来,舌头打结,说话不利索,醉眼朦眬,瞧着牛大,越发感觉憎厌,一只蒲扇般的大手倏地伸出去,抓向牛大的右肩。
牛大原地晃了半刻,又被风五指着鼻子喝骂,神魂悠悠归位,愈觉头上疼痛,眼前红色一片。他忙伸手擦了一把,满手掌是血水淋漓,触目惊心。他何尝吃过如此大的亏,心中怒不可遏。忽见风五的大手正向他右肩迅速抓来,他急忙沉肩下腰,同时反手去拿风五的手腕。然而,风五动作太快,未等他反应过来,右肩已被风五重重扣住了。
风五劲力奇大,五指犹如钢爪,一起发力。牛大肩头瞬间变形,骨头嘎嘎直响,剧痛钻心,疼得他几欲晕厥,一只右胳膊软塌塌地耷拉下来。
与此同时,风五欺近一步,右手急拿牛大左胁,用力扣住了牛大的半边腰胯。牛大半边身子酸麻难当,半分气力也使不上来。
风五两条膀子一起发力,将牛大横举在了半空。
牛大大骇,胖大的身躯横在空中,动弹不得,他惊恐地叫道:“救我!”
牛大的手下眼见老大危险,急忙推椅掀桌,你拉我拽,闹哄哄向风五扑过去,却赫然地发现已被急速蹿起来的张三、周四和江六挡住了去路。
张三、周四和江六发狠,出手决不容情,把牛大的手下一通拳打脚踢,如砍瓜切菜般,瞬间放倒了六七个。
在牛大手下一片“哎哟!哎哟!”的痛叫声中,风五已将他们的老大狠狠地砸在了桌子上。
“嘭!”,牛大胖大的身躯与大硬木桌子撞了个结结实实。
“哗!”,一张大硬木桌子瞬间四分五裂。
“哎哟!”,桌上碗碟杯筷直飞出去,砸击在周边的几位牛大手下的身上,痛叫出声。
风五肚腹里的酒水汹涌,酒气上冲,双眼变得通红,怪叫一声,抬起脚重重地踩在牛大的大腿上。
“咔嚓!”一声,牛大大腿骨已被风五踩断,牛大凄厉惨呼,却戛然而止,痛晕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