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凡在领取赏银的收据上签了字,把五张百两银票收入怀里,恭恭敬敬地向张抗拜揖。
张抗道:“郭班头,前期应诉准备还需要用到你,你在府城暂且住上几日,官司准备的事,肖司书会随时联络你的。”
郭凡道:“我们住在官帽巷的秀山客栈,倘若都不在客栈时,就请肖司书给掌柜的留言。”
肖正平道:“秀山客栈我熟,掌柜的姓平。”
张抗道:“你的同伴无事可以先回秀山去,他们在与不在都没有大碍。”
郭凡道:“小子知道了,老大人,我这里有一份从周立身上搜出来的赵永道长的度牒,应该是做旧的假货,还有一份崇州府户曹公房出具的关于赵永道长的身份证明文件,你看有用吗?”
张抗道:“太好了,正有大用,你把它们都给老夫吧。”
郭凡从怀里捣出一叠半旧的皮纸,还有一份蓝皮的官本文书,一起交给了张抗。张抗逐一翻开,一目十行,浏览了一遍,连连点头。
郭凡再行拜辞,肖正平送他出去。
张三等人此时都围在张抗公房门前,分散站着,规规矩矩的,颇有些无聊地呆看着周围四方天。
夕阳在山,斜射的阳光,将他们的身影拉得老长老长。
郭凡和肖正平走出公房,张三他们不约而同,呼啦全围了上来。
郭凡笑道:“各位哥哥,差事办结,赏银也领了,咱们这就回客栈痛痛快快吃酒去!”
四人闻言,均是喜笑颜开。
郭凡五人欲就此与肖正平告别分手,肖正平执意相送,郭凡拗不过肖司书的心意,大家一齐走出了左侧大门。
大门前,郭凡再劝肖正平留步。
肖正平见郭凡坚决,遂停下脚步,拱手向郭凡五人行了个罗圈揖,恳恳切切地说道:“我与郭班头及各位捕头虽是初次见面,但正平十分佩服各位的本事与性情,觉得十分投契,心里想着,期盼下次再有机会相见,届时正平相请各位捕头兄弟畅快淋漓地吃一回酒,以表达正平的敬意。”
薛家楼里,适才肖正平面对同衙上官,府狱众人,坚守职责,不惧威逼压迫的表现,点点滴滴犹在众捕快的面前,令人感佩。尤其是郭凡,更是十分欣赏肖正平为官为人的气质和性格。大家听了肖正平恳切真诚的一番话,激动莫名,十分动容。
郭凡回礼拜道:“我等皆偏远山区的粗人,不过是担着一份捕役差事,尽职尽责而已,见识本领皆是有限,蒙肖大人看重,不胜荣幸,倘若再会,只要肖大人得暇,我等兄弟盼与肖大人畅饮述怀,一醉方休!”
张三等人纷纷随声随合道:“肖大人,若是再会,定要一醉方休!”
肖正平慨然道:“好!一言为定,一醉方休!”
于是,来自秀山县署的第三班捕快,以郭凡为代表,与肖正平击掌相约,今年秋闱之前,众人相聚广川城,不醉不归。
经此一回互敬互重的交流,郭凡他们倍觉肖正平正直可亲,彼此无拘无束,又多交谈了几句。可惜时辰不早,已来到酉时初刻,言长时短,大家无法尽畅心意,众捕快们只得与肖正平依依不舍地分别。
郭凡五人不紧不慢地向前走着,不时回头,但见肖正平一直站在薛家楼左侧门前,目送他们走出了估衣巷。
城南大街上,骑马的、坐轿的、乘车的、步行的,于这晚霞满天之时,行色匆匆,归家之人络绎不绝。
郭凡安步当车,一路走,饶有兴味地观瞧打量着一路之上的街景行人。
但见市井繁华热闹,所遇路人未现愁苦之色,让他心里充满了平静欢喜,自离开东山观集市下山以来,心中曾生出的那些莫名不安此刻已烟消云散了。
之前,他因为公务差事也来过府城多次,似这般惬意地在大街上、小巷里闲适行走,仿佛如游览风景名胜,畅玩好山好水,则未有过。
在街巷中一路穿行着,他心里竟生出了另一种感觉,好象在重新认识体会着这座古老城市的点滴细节,而从中发现了它一直存有的生机勃勃的一面,这让他惊讶不已。
张三等人跟随其后,离着郭凡二步远,没人上前与他们的班头攀话。而彼此之间也少言寡语,偶尔互相瞅上一二眼,从对方的眼神中好象已经知道对方此刻在思想什么,要说那些话。
今日发生的一切,除了围捕周立行动之外,都是他们以前未曾经历过的,陌生的,当然也是震憾的。
此时此刻,各人在心里默默体会着,思考着。
五位壮汉,都穿着黑色麻布衣袍,腰挎直刀,一路沉默着,随意晃荡着,在无数路人惊疑的目光中,来到了官帽巷秀山客栈门口。
秀山客栈原名叫有间客栈,因它常有秀山县署来府城干办公事的官吏、差役下榻住宿,特别是历任秀山县县令派驻府城,专事沟通府署诸般事务的特聘专务师爷常年驻扎在此,客栈东主将客栈改为现名至今。
郭凡五人的住房是三天前租下的,今日是首次回客栈住宿。
郭凡走进大门,站在柜台后面的平掌柜立刻叫住了他。
平掌柜道:“郭爷,上午有一位茂顺邸店的掌柜张九,给你送来了三坛酒还有一封信,也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回来,三坛酒已放到你房中了,那封信在柜台里,我现在交给你。”
茂顺邸店是郭凡伯父郭松与掌柜的张九,不知还有谁,十几年前在秀山县城,合开的一家专事货物储运,人员住宿餐饮的贸易货栈。现在不仅发展到了广川府城,云阳、秀岩、广济各县,临近的宁州,南直隶等地也均已开设了分店,为便于管理经营,茂顺的总店在去年由秀山迁来了府城。
平掌柜从柜台的抽屉里拿出一只褐色皮纸信封递给郭凡。郭凡接过,瞥一眼信封上写着的内详二字及张缄落款,铁钩银划,是他熟悉的张九的笔迹。他将信封收入怀里,谢了平掌柜,心中却在嘀咕猜测:巴巴地给我送来三坛酒,张掌柜是啥个意思?
风五听见平掌柜说有人给郭凡送来三坛酒,双眼猛然放光,盯着平掌柜问道:“平掌柜,你可知道送来的是什么酒吗?”
平掌柜笑道:“酒坛密封得严实,我可不知道是什么酒,不过闻起来特别的香醇,勾人得很,馋得我的哈剌子差点儿都流了下来,肯定是好酒!”
平掌柜的解释描述,勾起了风五的酒虫,他急道:“班头,今晚就吃张掌柜送的酒了,让风五见识见识这酒是怎么个好法!”
郭凡还未答话,周四接过风五的话尾,损他道:“老五,你就是个只会胡吃海塞的酒桶,如何能吃出酒的好赖来。”
郭凡笑道:“风五哥是个酒桶?我看不像,顶多也就是一酒壶罢了。”
风五好酒,自称酒桶,量大如海,却每饮辄醉,又死活不认醉账。郭凡为了让他稍稍节制些,少吃些酒,曾请他吃了一回加料的陈年高粱烧,风五一壶酒尚未吃完,就已醉倒在地,呕吐满身,狼狈之极,直至次日方醒。自此而后,郭凡常以酒壶来嘲笑他的酒量,讽他所谓的量大如海,实则不过一壶酒而已。
这桩典故又被郭凡翻出来,惹得张三、江六和周四前仰后合,嘎嘎狂笑。
说笑间众人穿过饭厅,走过一片天井,到了客房宿处,标号乙字一二三号房的一排平房前面。郭凡单独住一号房,另二间四人分住。
郭凡站在门前说道:“各位哥哥,回房洗漱后,就来我房里,咱们先分银子,然后就到饭厅用饭,今夜咱们庆祝差事完结顺利,放怀吃酒。”
四人大笑,乱嚷嚷的叫道:“分银子,一醉方休!”
郭凡推门而入,三只放在屋子中间桌上的酒坛映入了眼帘。他没去查看究竟,走到床边,摘下直刀挂在床头架上,再解下腰间布囊放置在枕头边,然后提着屋角盥洗架旁边的木桶出门,到客栈厨房打了半桶热水回来,将一半热水倾入在盥洗架上的木盆里,取下架子上的面巾,洗面渥发。
感觉清爽之后,他脱下外袍,打开柜子,拿出来一件八成新的灰色棉布衣袍换了,在桌旁坐下,鼻中闻到一股淡淡的酒香,他没觉得有何出奇之处,便不管它,从怀里摸出张九送来的那封信,撕开口子,拿出一页信纸,看了起来。
信纸上只有短短的几行字,张九告诉他,伯父郭松已搬来府城居住,住址在城东明玉坊普济巷,同行的有大哥郭贤,大嫂郭向氏,伯父的亲随伴当郭庆、郭通、郭明、郭亮和老仆仁叔,让他明日抽空去一趟。
他将信纸装回信封,再塞入怀里,心道:这是伯父一家子都来府城了,大哥身体弱,大嫂又怀着身孕,从秀山翻山越岭,渡河过桥地一路到府城,殊是不易,明日上午过去,不知该买点什么东西合适。
正琢磨着,门口脚步杂沓,呼地房门被推开,风五当先,同着其他三人,急冲冲一拥而入。
郭凡抬眼一瞧,四人俱已洗漱,也都换了衣袍,收拾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的。
风五进门便已瞧见灰扑扑三只大酒坛摆在桌上,眼睛陡然放出精光,急蹿到桌边,抱起一只酒坛,低头乱嗅,口里说道:“这就是张掌柜特地送来的酒?一坛怕不是有十斤,这是什么酒,香气勾人得很。”
张三笑道:“什么酒?过一会儿不就知道了,你着的哪门子急。”
江六和周四也走到桌边,一人抱起一坛酒,学着风五,把酒坛凑到鼻尖上,隔着泥封,乱闻狂嗅。
郭凡站起身,从怀中拿出来五张百两银票,举在手里,说道:“法曹公房的赏银五百两,咱们一人一百两,谁来先领?”
周四、风五、江六急忙放下酒坛,围住了郭凡,美酒远不及白花花的银子重要。
郭凡把银票挨个递给他们抽取,银票簇新挺刮,瞧着就那么高兴喜庆,又是见票即付,拿在手里,就等于捧着一堆元宝银块。
众捕快心满意足,郑重其事把银票放入怀里,贴胸藏好。
郭凡道:“兄弟有个不太好的消息要告诉哥哥们,东山观已经上府署把咱们告下了,状书上说咱们不仅强掳了观中道士,还打死打伤多人,明善小道士因受殴打,受了过度的惊吓,心厥而死,咱们算是惹上了人命官司啦,而且官司不了结,崇州府和刑部的赏银咱们就拿不到。”
风五怒道:“扯他娘的淡,咱什么时候殴打了明善小道士,下山的时候,他不是上蹿下跳,活得好好的吗?怎么就死了?”
周四哼道:“什么心厥而死,我看就是那邓都管搞的鬼。”
江六忿然道:“明善为什么死的?叫上仵作,明日咱们就上东山观验尸去。”
张三表情肃然,问道:“班头,这事因周立而起,张老大人怎么说?”
郭凡等大家发表完意见,笑道:“哥哥们稍安勿躁,这桩官司法曹公房替咱们接下了,张老大人吩咐咱们吃喝玩耍办差照旧,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去,不过,兄弟我要在府城多住几日了,诉讼前期的准备需要我参与,正好适才张九掌柜书信里说,我伯父一家已搬来府城了,大哥大嫂都来了,兄弟我趁机团聚团聚,陪陪我大哥,你们明日是回秀山,还是有什么其它的安排?”
周四道:“我早回一日,晚回一日,没有大碍,不过,张三哥他们家中都有难事,出来一个多月了,太久了,我看张三哥你们明日就回吧。”
风五听郭凡说官司由法曹公房接下,没他们什么事后,腹中酒虫便蠢蠢欲动,他掂记着吃酒,就叫道:“回不回的,先别管它,肚子咕咕咕的,酒虫子在闹腾,咱们先吃酒再说。”
江六、张三、周四被风五这么一嚷,都觉得自己肚子里的馋虫酒虫一齐发作了起来,心中均想,明日事明日再说,又不是什么急事,因而个个叫道:“吃酒去,天大地大,吃酒最大。”
郭凡也早饿了,笑道:“行,听风五哥的,吃酒去。”
风五、周四、江六各抱一坛酒,先出房门,张三跟了出来,最后郭凡锁门。
太阳已经落山,黄昏降临,暮色四合。饭厅里已然点灯,照耀如同白昼,厅堂里空空荡荡的,尚无客人用餐
郭凡五人选了中央一张大圆桌,各占一方坐下,三只大酒坛放在桌上,合成一个品字,蔚为壮观。
店伙计跑了过来,筛茶倒水,摆碗弄碟,递上水牌。
郭凡先不看水牌,问店伙计道:“有大江里的大鲤鱼吗?”
店伙计道:“有,今早上鱼牙子送来的新鲜货,活蹦乱跳的,条条都有五六斤重。”
郭凡道:“来二条,一条煮汤,一条红烧,另外,来一只红焖肘子,肘子要大,焖得烂乎乎的才好,一只清炖老母鸡,一只酱麻花鸭子,一盆白萝卜焖羊肉和豆腐焖腩肉,蔬菜什么的看着上。对了,先上十只大白馒头,垫垫肚子。”
郭凡每点一道菜,店伙计的一双眼睛便瞪大一分。郭凡点好了菜,店伙计眼睛瞪得好似眼珠子都要掉了出来。他瞅着郭凡他们心想:这那里是五条汉子,简直就是五只大大的饭桶!否则,怎么装得下这许多的酒水菜肴,再来五个人也吃不了。
店伙计愣了一会儿,醒神过来,觉得自己想的有些好笑,哪有开饭馆子的去质疑客人多吃的,忙拿着水牌跑向厨房下单。
饭厅里陆续有客人到来,三三两两的,被另一位伙计引领着,很快坐了四五桌,无一例外,进来的客人或多或少地望了郭凡他们几眼,吸引他们眼球的是郭凡桌上的三只大酒坛,客人们有的面上惊讶,心中咋舌,也有摇头撇嘴的,也有欣羡佩服的,表情各异,不一而足。
这时,平掌柜满面笑容的从厨房走了出来,身后跟着提着一只水桶的店伙计,水桶里水声哗哗乱响,水花溅了出来,洒了一地。
平掌柜带着店伙计走到郭凡跟前,说道:“郭班头,你瞅一瞅,正宗大江鲤鱼,每条足有五斤,今天早上到的,可还满意?”
店伙计举着水桶,离郭凡近些,方便郭凡验货。
郭凡伸头探看了水桶一眼,里面半桶清水,其中二条大鲤鱼,长须金鳍,游来荡去,身躯矫健,强壮的鱼尾不时甩出一蓬蓬水花,哗啦啦直响,溅湿了店伙计的一头一脸。
郭凡满意地赞道:“好!就它们了。”
平掌柜吩咐店伙计道:“马上拿去厨房,叫大师傅好好整治。”
店伙计提着水桶,哗啦哗啦的,转身往厨房快步走去。
平掌柜道:“郭班头,菜钱九两二钱八分银子,零头免了,承惠九两整。”
郭凡从怀里摸出一只十两银锭,递给平掌柜道:“这是十两,多余的放柜上,饭菜不够时,尽量上,不够再算。”
平掌柜收了银锭,道声:“好咧,就按郭班头说的办,热菜马上就得,郭班头,各位差爷,吃好喝好,有什么需要尽管吩咐。”
他转回身子刚要迈步,迎面看见一位中年秀士,头戴儒冠,宽袍大袖,手捋长须,昂首挺胸,走了进来。
平掌柜眼睛一亮,快步迎了上去,殷勤招呼道:“谢先生安好,您可是有好久没来小店吃酒了。”
被称为谢先生的秀士,打量着平掌柜微笑道:“平掌柜,我瞧你满面红光,印堂发亮,一看便知你生意兴旺,是发了大财了。”
平掌柜苦笑道:“谢先生说笑,谁都知道这些年的生意是越来越难做,吃饭住店的客人是越来越少,何谈发财,勉强维持就好,今天还坐老位子,还是老三样?”
谢先生拍手道:“还是平掌柜懂我,一切照旧。”
那谢先生走到窗户边的一张方桌旁坐下,与郭凡他们隔了三张桌子远。他落坐之际,朝郭凡这边打量了几眼,像是被那桌上的那三只大酒坛吸引住了,又或者是郭凡引起了他的注意,仿佛似曾相识,需要再三确认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