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丛中,苏家二公子与那白袍小娃娃蹲在一起,两人一动不动,面色严肃,仿佛已化为山中两块岩石。
“这画画就好比悟道,即讲求心神合一,又需要忘却本我,然而本我即是心神,心神亦是本我,想要忘却又要合一,真是比登天还难。”说话的是那锦衣白袍的娃娃,令人匪夷所思的是,这小孩子一张嘴,所发出的却是成年男子的声音。
苏牧却毫不在意,只是苦恼道:“画不出来,眼睛和脑袋都画不出来。”
“哼哼,”那娃娃深沉的一笑,表情看上去有几分诡异,“身躯四肢乃形,你画得还算可以,然而面孔双目正是所谓的‘心’,你傻头傻脑的,当然画不出来,喏,你看底下那水潭,你从中看到了什么?”
苏牧眨了眨眼,说道:“看到几个姑娘没穿衣服,在里头洗澡。”
“谁让你看那个了?”小娃娃露出恨铁不成钢的表情,“我的意思是,你难道没看见,山中气象、天地灵犀,全都映照在那潭清水之中吗?这可是所谓的道啊。”
苏牧嘴角抽了抽,挠头道:“是吗?可那些没穿衣服的姑娘在水里头扑腾得厉害,我什么也看不到啊。”
“哦。”娃娃仔细端详一番,觉得也是,便说道:“那,那还是先看姑娘吧。”
苏牧摇了摇头,“她们胸口前那两坨肉晃来荡去,又不好看,我,我还是回去接着画画吧。”
娃娃赶紧拉住苏牧,说道:“别走啊,那些姑娘胸前虽有累赘,可......嗯......可那也是,是道啊。”
“啊,你不是说道在水潭里吗?怎么一下又跑到人家胸口上了?”苏牧眼神警惕了起来,开始琢磨这个多年来一直教他画画的人到底是个什么货色。
那娃娃将自己的右手食指立起来,对苏牧说道:“你看着我这根手指,你觉得这是什么?”
望着对方高深莫测的表情,苏牧摇头。
见这傻大个上钩了,小娃娃便道:“大千世界也好,天地之道也罢,尽皆在我这根手指当中,手指即是大道,手指亦是胸脯,既然大道在我手指当中,那它自然也在那些姑娘胸脯之上,嘿嘿,这就是‘一指禅’,你懂了吗?”
听完这段胡扯,苏牧竟然点了点头,笑道:“嘶......好像懂了一点。”
小娃娃老怀安慰的拍了拍苏牧,“懂了一点就好,慢慢来吧,诶,苏牧,你有没有觉得李家姑娘胸脯大了几分呢?”
“哪个啊?哦,看到了,就那胸前晃荡得最起劲的那个,嗯,好像是大了不少。”苏牧点头道。
“呵呵,所以啊,我早就说过,李家姑娘早晚比赵家姑娘更大......哦不,是更能悟道。”说着,这小娃娃还连连感叹:“哎哟,李姑娘这道行是真的很大啊......”
苏牧却突然想起什么,对身边的娃娃说:“诶,一指禅?禅......不是佛家的事情吗?可你是道士啊,这也能一样?”
小娃娃眼睛咕噜一转,装出一脸惊喜道:“哟,苏家二少,你都能分清什么佛家什么是道家了?厉害呀!可见我让你看那些姑娘,呃,看那汪潭水,对你的修炼大有好处,来来来,我辛苦点,陪着你继续看,相信再过不久,你必然能修成正果。”
苏牧一听,觉得还真是这样,便欣喜的继续陪那小娃娃往水里看。
晌午时,苏颜正没有继续待在吏部,他回到家里,换上常服,带上管家狄英,骑上一匹马便往城外走去。
一路上,苏颜正一语不发,狄英心里极为忐忑,快要出城时,他终于忍不住问道:“老爷,咱们难道真是要跑路?”
苏颜正头也没回,继续骑着他的马,朝城门缓缓走去。
数个时辰之前,苏颜正一脸凝重的登上了永和殿,文武百官齐聚朝堂,正值盛年的皇帝坐于龙椅之上,早朝如往常一般进行,然而今日,朝堂上却蔓延着死一般的寂静,大臣们表情各异,皇帝也是讳莫如深。
在那龙椅之下的台阶上,铺着一块上等貂皮,十多年来,帝国太师、丞相萧仲谋都会站在那上面,在很多人眼里,那块貂皮上的风景,肯定比坐在龙椅上所看到的,更为美妙,所以,喜欢赏景的萧仲谋从来不会缺席早朝,然而今日,貂皮上却空空如也。
群臣不习惯没有丞相的朝堂,甚至连皇帝也不习惯。沉默良久之后,皇帝终于开口了:“萧景年,今日早朝,为何不见太师?”
萧仲谋长子,时任礼部左侍郎的萧景年走出班列,拱手道:“启禀陛下,太师身体抱恙,今日卧床不起,望陛下恩准其在家休养。”
皇帝微笑道:“是吗?哼,那就让他在好好养病吧。”
“多谢陛下。”萧景年说完退了下去。
这时,礼部尚书顾明出列说道:“启禀陛下,太师为国操劳,今日抱恙,实是朝廷大事,请陛下依照我朝惯例,派遣一位皇子到相府探望,如此以示丞相之功绩,更可彰显隆恩。”
“惯例?哼,是啊,这的确是帝国的惯例。”皇帝脸上闪过一丝不悦,然后转头朝苏颜正看来。苏颜正低着头,毫无表情的看着自己手中那块笏板,他知道皇帝在暗示什么,却依然只能沉默。
“好吧,那朕就让三皇子前去代朕探望吧。”皇帝说道,他不知道萧仲谋今日有何打算,但更不想为此事纠结,多年来,这位东晋皇帝已经大彻大悟,论智谋,他是永远也追不上这位亲手将他扶上龙椅的太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似乎已经成了一种习惯。
然而眼前这位顾尚书似乎并不想就此了结,皇帝说完之后,他竟然又道:“陛下,太师为我朝立下汗马功劳,以太师之尊贵,陛下当命太子前去。”
此言出口,朝堂先是一阵死寂,随即,龙椅上那九五之尊一字一句道:“难道朕的三皇子就不及太师尊贵吗!?”
“顾明,你身为礼部尚书,此言简直大逆不道!”刑部左侍郎出班呵斥。
户部尚书刘轩何出班说道:“陛下,我等臣子自然不及皇子尊贵,然而顾尚书之意,乃是直言,太师勤于政务,为国尽心竭力,如今病重,若不请太子代陛下探望,只恐天下士子寒心啊。”
工部右侍郎出列道:“陛下,依臣之愚见,太师身体素来康健,今日或只是小恙,若派皇子前去,只恐小题大做,传到他国耳中,还以为我朝这位中流砥柱薨了呢。”
此时,却听右丞相曹颖冷笑了起来,他看着工部这位还算年轻的侍郎说道:“齐侍郎,你也知道你所说的是‘愚见’啊?大殿之上,竟公然诅咒我朝太师薨亡,你这用心,何等歹毒啊。”
皇帝深深的叹了口气,他想说些什么制止这场毫无意义的争执,然而他似乎也意识到这恐怕很难。
其实,为何事争论并不重要,萧太师所要的,只是争执本身而已。
此刻,礼部右侍郎已然出列,“启禀陛下,臣以为,工部右侍郎齐杰以下犯上,视朝堂礼仪而不顾,公然诅咒当朝太师,当削其官职,再施以重责。”
这边刚说完,那萧景年突然跪在地上,往前爬了几步,接着一边朝皇帝磕头一边抽泣道:“陛下,家父之疾,乃是多年操劳所致,今日已然不能下床,药石无用啊,他嘱咐臣说:‘若我不能再见龙颜,望汝能专心国事,为陛下为朝廷分忧,如今天下三分,北魏西楚虎视眈眈,我死轻于鸿毛,而陛下之大业不可荒废’陛下啊,家父时时刻刻都想着我朝能一统神洲,陛下能君临天下呀,可如今,却有小人妄自猜忌,肆意咒骂,实在叫微臣无颜再立于朝堂之上,陛下,就请您降旨,削去臣与家父一切荣禄,让我父子还乡吧。”
萧景年话音落下,整个朝堂顿时泣不成声,七成官员都跪了下来,他们哀嚎的样子,就仿佛国丧一般,看得这位东晋皇帝七分气恼,三分苦笑。
此时,工部右侍郎齐贤看到这场面,立刻感到紧张起来,他三十七岁,才学过人,在皇帝授意下,短短数年时间,便担任了要职,可谓帝党的青年才俊,而齐贤也不负皇恩,在监督治理晋河水灾、修建延河堤坝等事上,尽显其才能,一时间也是人望颇高。可现在,齐贤却发觉自己先前所言,有些轻率了,然而他终究还是太年轻,慌乱之下,竟然对着满地跪拜哭泣的官员说道:“你,你们,你们这是在要挟陛下吗?”
可奇怪的是,当齐贤颤声高喊之后,匍匐在地的那些官员们却毫无反应,紧接着,帝党的另外几位官员也纷纷进言,可惜他们的话都被那如海潮般的哀嚎声所吞没。
苏颜正眯缝着眼睛,看到大理寺卿以及鸿德院左右副御史三人面面相觑,他们借着朝堂上的喧闹在那里交头接耳,最后却似乎也没商量出个什么结果来。三个人原本是要弹劾自己,却没想到一上朝就发生这样的事情,他们自然也就没机会开口了,苏颜正心里明白这是萧仲谋的安排,然而他却没有感到一丝庆幸,若是那三人当面弹劾,苏颜正大可在朝堂上据理力争,皇帝顶多也只是借机敲打一下自己罢了。
然而萧仲谋这一手,却将苏颜正逼到了墙角上,如果皇帝先前还只是猜疑他的话,那么现在,他苏颜正在皇帝心中即便不是相党,也绝对不再是自己人了。
都说人在江湖身不由己,苏颜正此刻又何尝不是呢?
微微抬眼,苏颜正便看到皇帝的目光正冷冷的看着自己,那双眼睛似乎在说:苏爱卿,你现在还有一个机会,你可以出班进言,历斥地上趴着的那些相党官员,以你之声望地位,难道就不能与朕联手扶正朝纲吗?
面对这样的目光,苏颜正低下头,不敢再看,他闪避的瞬间,皇帝似乎也彻底明了,这位君王从龙椅上站了起来,面对那些哀嚎之人,说出了他唯一能说的那两个字:“退朝。”
半个时辰之后,帝党心腹,才学过人的工部右侍郎齐贤被贬三级,赶出金陵城,在泉州就任一个闲职。
“好厉害的萧仲谋啊。”
出城五里之后,苏颜正才仰天说出这么一句话来,狄英不明所以,却也顺着老爷的话问道:“老爷,萧太师如何厉害?”
苏颜正说道:“他趁着皇帝想要敲打我的机会,对我刻意施恩,让他儿子在朝堂上演了一出闹剧,硬生生的将我苏家逼成了相党,日后哇,皇帝恐怕就更不待见咱们了。再者,萧仲谋也想让皇帝看看,没有了他这位宰相,朝堂会如何混乱,就仿佛他萧仲谋打一个喷嚏,整个帝国都会跟着摇晃一样,这样的人,还能不厉害吗?”
苏颜正说完,他这位官家却冷笑着说道:“厉害什么呀,依我看,萧太师是老糊涂了。”
“什么?”苏颜正停下马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