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金陵城的街道上还有不少酒肆店铺通宵达旦的开着,狄英赶着马车,苏颜正便在车里跟他说着今日发生的那些事情。苏颜正即是说给他听,也是说给自己,目前这种时刻,他必须随时随地理清每一个细节。
话到最后,狄英问道:“那老爷你给萧丞相出了什么主意?”
苏颜正敲着自己酸痛难当的膝盖,“这吴王啊,简直就像个完人,他若不是想谋取至尊,真是毫无空子可钻。”
“这人呢要是完人,那真就快完了。”狄英不屑道。
“就你话多。”苏颜正接着说,“这都是外人看吴王的样子,要知道他真实的情况,也只有找一个他的身边的人入手。”
“老爷,你什么时候往吴王府里安插人手了,我怎么不知道啊?”狄英很惊讶的回过头。
“你这话说的好像你是老爷一样,哼,吴王府我不会轻易动作,既然是帮萧丞相出主意,那就得找他手底下的人,我看那个叫花容的姑娘就不错。”
见老爷脸上情不自禁的笑容,狄英一阵鄙夷道:“兜了半天,原来老爷您是另有所图啊,嘁,您可当心被大夫人知道。”
“胡说什么。”苏颜正探脚一踹,险些将狄英踢下马车。
“虽然是第一次见到那姑娘,可我总觉得她那双眼睛,还有鼻子很古怪。”苏颜正思索道。
“老爷,喜欢姑娘眼睛很正常,喜欢人家鼻子口味就重了点,那儿就算长得再好,也是要擤鼻涕的。”
“你别插嘴。”苏颜正继续道,“入席之后,这姑娘好像察觉到了什么,一双眼睛闪电一样的往所有人脸上看,有一阵,我还看到她闭了闭眼,那鼻子很奇怪的动了两下,接下来......呃,她好像就更紧张了,也就是这个时候,少府秦录突然推开我和右丞相,拿着匕首就往萧仲谋身上刺,我们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偏偏是那花容当机立断,救下了萧丞相。”
“哦,我懂了,老爷您是觉得那叫花容的姑娘擅于察颜观色,于是就让萧丞相派她去吴王府做内应。”狄英晃着脑袋说道。
“这是原因之一。”苏颜正笑道,“更重要的是吴王喜欢她,而且啊,这花容的确是国色天香啊。”
见老爷脸上红霞阵阵,狄英也不知道他是喝酒喝的呢,还是想人家姑娘想的,索性也不再言语,反正狄英觉得,朝廷里这些官儿越大的人心里坏水儿就越多,老爷也一样,甚至更坏,府里除了大夫人和灵夫人,还有好些个......狄英摇了摇头,就盼着自己像老爷一样老的时候还能这么生龙活虎。
灵夫人早已等候在府门前,见苏颜正下了马车,便上前去搀扶。
“老爷,回去喝口醒酒汤吧。”灵夫人说道。
“嗨,我没醉。”
正说着,大夫人李氏突然从门里跑了出来,一下扑到苏颜正身上,泣不成声道:“老爷,钰儿他,他......”
话没说完,李氏便晕了过去。
苏颜正慌忙扶住她,“夫人,夫人你这是怎么了?钰儿到底......”说着说着,苏颜正便瞪大了眼睛,他抱着自己的妻子,颓然坐在了地上。
那些在相府宴席上不欢而散的大臣们怎么也没想到,两个时辰不到,他们就又在太尉府相会了。
而这一次,阵势更是让人惊叹,除了相党一应大小官员,苏氏一门数百人,苏颜正的门生故吏,加之闻讯而来的王公贵胄,简直比逛庙会还热闹。
只是众人都不敢大声喧哗,府上也只听见太尉府女眷们的悲哭之声。
苏颜正坐在堂前,发迹散乱,双眼布满血丝,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吴王安慰了一番之后,便不多停留,而苏颜正的同僚们也纷纷前来表示哀悼,苏颜正应付得很粗浅,却也没人有怪他的意思,毕竟死的是他的长子,这等悲痛,常人难以体会。
“苏钰死了?”
萧纯有些不敢相信这个她原本早已笃定的结果。
他不顾礼数,硬生生的跟着父亲一起赶来,随后又冲进太尉府,推开挤满人的房门,在痛哭的苏家两位夫人身后床榻上,她看到了那个男人。
此时,苏钰就静静的躺在那里,就好像睡着了一样,只是胸膛再没有一丝起伏。
萧纯很想掀开帘子,然后扑到苏钰跟前......但那样不就证明自己真的是喜欢他吗?
“我喜欢苏钰吗?”
萧纯在心里问自己,她闭上眼,用最大的力气将眼泪压了回去,然后温婉的向苏家两位夫人行礼,并得体的表示哀悼。
做完这些,萧纯走出了太尉府,回到马车里等着父亲。
可这时候,压到心里的泪水竟然不顾一切的奔向眼眶,像决了堤的江河一般狂涌而出。
在府门外的数百人都听到这声嘶力竭的哭声,没有人敢多说一句话,但大家的心里却有着各种猜测。
等到父亲上了马车后,萧纯已然恢复如初,
回到相府后,她甚至面带笑容的说道:“父亲,这一下,苏颜正对你就真的没有威胁了,他剩下的两个儿子都不中用,唯一有能力继承家业的长子死了,他将来必定对你更加死心塌地,父亲,你说我做得好吗?”
萧仲谋回答他的是一记响亮的巴掌。
周围的仆人们看到这一幕,连忙离开了前院。
“你打我?”萧纯第一次被父亲打。
萧仲谋道:“我没有你这么恬不知耻的女儿,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跟路边的娼JI有什么区别?”
萧纯摸了摸自己花掉的妆容,笑道:“娼JI?父亲就是这么看我的吗?难道你不明白,我这么做都是为了萧家?你难道真的忘了苏颜正到底有多么可怕!?”
萧仲谋怒道:“我早跟你说过,让你好好的过日子,别的事情你都不要过问,萧纯啊萧纯,你知道你最大的问题是什么吗?”
“我有什么问题?”萧纯指着自己的心口说道,“我比大哥更有见识,比萧漫更懂得权谋,我甚至比你更担忧萧氏一门的前程,这样的我到底有什么问题!?”
“你太自大了。”萧仲谋走到女儿面前,“萧纯,你真觉得凭你就能扛下我们萧氏的未来吗?”
“我能!”萧纯更大声的喊道。
“不,你不能。”萧仲谋深沉道,“白天在相府发生的一切,已经证明了未来能扛起萧家的人是谁。”
“......”萧纯有些错愕。
“当萧家危在旦夕之际,是你的妹妹在与禁军做殊死一搏,徐峥国的剑指向萧氏之时,是你的妹妹站在他的面前,毫无畏惧,纯儿啊,那个时候你在哪儿啊?”萧仲谋抓着女儿的肩膀问道。
“我,我当时......当时是萧漫强行将我和三弟带去密室的,要不然......”
“别再骗自己了。”萧仲谋说道,“如果你心中没有畏惧,别说是两名护卫,即便是我,也定然拦不住的。”
说着,萧仲谋将女儿挽入了怀中,“纯儿啊,我一直记得你很小的时候,跟爹爹一起外出巡游,当时我们遇到了一伙强盗,我和你娘都吓得要命,你才六岁呀,却从护卫那里夺过一把剑,跟我和你娘说:‘爹,娘,不要怕,纯儿保护你们’......我那时真以为,你将来会是我们萧家的顶梁柱,可是你一天天长大,却也一天比一天更自大,你所谓的权谋,所谓的眼界,实在是太高太飘渺了,而你的勇气,却再也看不到了,纯儿啊,权谋固然重要,但要做大事,更需要一颗坚韧不移的心。”
父亲的话仿佛抽干了萧纯身上所有的骄傲,她顷刻间崩溃,扑在父亲怀中再度哀嚎不止。
也许,萧仲谋真的有些小看了他的这个女儿。
黎明前,在一座漆黑的塔楼上,恢复如初的萧纯松了松金貂裘袄,深切感受着一天中最寒冷的时刻。
另一个女子跪在地上已然良久,虽然低人一头,但她似乎比萧纯更不畏惧寒冷,只默默的等候着主子的吩咐。
“越女,你到苏府已经十年了吧?”萧纯终于开口。
“是的,主人。”
“那现在,苏府里里外外的情况你都摸到几层了?”萧纯问。
“十之八九。”被唤作越女的女子回答。
“依你看来,苏颜正如今依附我父亲,到底有几分真几分假啊?”
“应该已经没有顾虑了,昨日大乱时,苏颜正曾跑去见了禁军统帅徐峥国,但他只是想多救些人,并没有什么动作,另外,庞国舅也曾找到他,希望他能帮助皇帝陛下,可苏颜正还是委婉拒绝,为此,庞国舅几乎骂了他一整宿。”越女说,“这些事情,想必丞相也都已经知道了,如今他的长子苏钰已死,苏颜正没了最后的指望,只能顺应眼下形式,继续帮助丞相。”
“很好,你所言跟我想的一样。”萧纯道。
“那请问主人,我是不是可以离开苏府了?”越女问道。
萧纯冷冷一笑,“不,正因为苏颜正已经没有威胁了,所以你要立刻着手执行最后的任务——杀了他。”
越女有些不解道:“主人,这话越女有些听不懂。”
“不懂?哼,你们当然不懂。”萧纯目光依然坚定而决绝,“因为你们都忘了那血淋淋的教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