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国舅走出苏府时,天已经快亮了,苏颜正和狄英唯唯诺诺的将他送到门口,气还没喘顺,就见着八旬老者突然回过身来,拿起手里的拐杖就猛的往苏颜正脑袋上砸。
当时苏颜正还低头拱手呢,要不是身边狄英反应快,拉了自家老爷一把,苏颜正当即就要被一杖敲死。
“国舅爷,您这是干什么?”狄英护着他家老爷问道。
庞国舅指着苏颜正的鼻子,气喘吁吁道:“苏颜正,你个不忠不义的东西,我庞勋当年真是瞎了狗眼,才会助你苏家熬过难关,先帝有灵,断不会容忍你这等佞臣贼子,我告诉你这遗臭万年的东西,只要我庞勋还活着一天,就不会让你们这帮人好过。”
“诶,我说国舅爷,您这......”
狄英想还嘴,却被苏颜正一把拉到身后。苏颜正直视着庞国舅那通红的双眼,默不作声,只是再度拱手弯腰道:“国舅慢走。”
庞国舅似乎想再举起拐杖,可最后却只是气得一跺脚,随即怒骂着离开了。
狄英道:“老爷,这国舅上门来骂了咱们一宿,到底是几个意思啊?”
“随他骂吧,反正也骂不掉咱们一块肉。”苏颜正叹了口气,“狄英,你赶快备轿,我要去相府。”
“啊?老爷,都快天亮了,您怎么这么赶啊?”狄英说完还打了个哈欠。
苏颜正想踹他一脚,让他赶快,但肃冷的夜色中一阵阴风吹来,叫他陡然清醒了起来。
“难道是这样?”苏颜正自言自语道。
他回想起萧仲谋的安排,他胆敢在今夜宴请吴王,莫非是早已知晓了今日朝中会有变数?甚至,使那些禁军密谋做事的并非陛下,而是他萧仲谋?他的势力已经触及到了禁军高层?
看到自家老爷一会儿点头,有会儿又摇头的往回走,狄英问道:“老爷,还备不备轿啦?”
苏颜正没搭理他,仍旧自言自语的往回走。
到了大夫人房中,两个婢女正在为大夫人梳妆。
“夫人起的这么早啊。”苏颜正说道。
“早什么,你睡不着,我还不是一样,怎么?还嫌庞国舅没把你骂够,又来找骂了?”李氏说道。
苏颜正挥退婢女,自己拿起梳子来给夫人梳理头发。
“我啊,是有些事情想不明白。”苏颜正知道的事情,大夫人必定也都知道,所以,他在想什么,自己的结发妻子也肯定都清楚。
李氏说道:“八皇子案之后,你本来是有机会揽权的,可是你没有这么做,这才给了萧仲谋机会,当然,也不能怪你,因为即便没有萧仲谋,也会有别的人站上那个位置,我有时候想啊,其实你不去争那个位置也是对的,至少府上能清静不少,可惜事到临头,该来的还是来了。”
“那夫人你能告诉我该怎么做吗?”苏颜正问道。
“什么怎么做?”李氏微微侧过头来,“从你放权的那天起,你已经只能沦为一个看客或者是别人的棋子了。”
说完,李氏稍微停顿了一下,又抓住了夫君为她梳头的手,缓缓道:“我知道你做了一些安排,也不可谓不高明,至少就眼前来说,还没人察觉,可那终究是拿自己身家性命去做的一场豪赌。”
苏颜正叹了口气,“我本想瞒着你的,没想到夫人你还是都看出来了。”
“我自己的丈夫,我自己的儿子,我能看不出来吗。”两人又各自缓了口气,毕竟都年纪大了,熬夜总会叫人疲惫不堪,李氏接着又道,“至少眼下,你还不能走那一步棋。”
苏颜正点了点头,“那我现在既然知道了消息,也该去找萧仲谋商量商量啊,万一陛下玩儿真的,那岂不是......唉,我现在心里乱得很。”
李氏转过身来,又用双手压着苏颜正的手,说道:“对了,既然心已乱,何必要做决定呢,你忘了自己当年是怎么教我的吗?”
凝视着夫人的眼睛,两人很有默契的笑了起来,“呵呵呵,是啊,‘不要愤怒,愤怒会让你变得愚蠢;不要慌乱,慌乱时千万不要做决定’,记得,记得。”苏颜正又笑着说,“好,我就听夫人的,什么也不做,就做个看客,不过,你得把咱家祖传的那件‘金丝甲’给我穿上,保不准天一亮就得用上。”
“嗨,还祖传的呢,早就在箱子里生锈了,就那破玩意儿,用手都能撕烂,还当个宝呢,我早就托人买了百多套‘蝉丝甲’,不仅质地细腻柔软,而且真是刀枪不入,买的多了,人家还算我便宜些呢。”
按照迎接典礼章程,百官需辰时至泰祥殿集合,由左丞相领头,至金陵城南门外列班等候。吴王归来后,礼官与众大臣拜迎,礼官宣读圣旨,鼓乐相贺,百官为吴王行接风酒礼,随后在皇宫朱雀门外静候皇帝陛下,陛下亲自出迎,赐酒,勉功,再召吴王与百官入宫,其间,百姓可在大道两侧观望,不得造次。
苏颜正记忆中,朝廷已经很有没有如此重大的迎接典礼了,众大臣全都衣冠齐整,意气风发,不是谈论吴王战功,就是颂扬皇家威仪。
果然,礼部也是将典礼布置得十分妥当,迎接的队伍排出了三五里,刚一出宫门,苏颜正就见大道两旁挤满了百姓,他们手里捧着花篮或琼浆,也有抬着大肉与山珍的富户,儒生门已经开始提笔作诗,千金闺秀们更是登楼眺望,欢快的气氛使人振聋发聩,真不知吴王到来时,会是何等场面。
“苏大人,你看这大道两旁的都是什么啊?”走在自己前方的萧仲谋突然笑着回头问道。
苏颜正眨了眨眼,努力掩饰着声音中的疲惫说:“自然都是前来瞻仰帝颜,恭迎吴王之人。”
“不对。”萧仲谋凑到他耳边说,“这可都是民心啊。”
“啊,是啊。”苏颜正点点头。
萧仲谋一边走一边说:“神洲未定,我晋朝更需自强,要想国力鼎盛,必要总揽民心,举国齐力,苏大人你也是忧国忧民之人,想必和我一样,都希望看到这样的局面吧。”
“那是自然。”苏颜正说道。
萧仲谋接着道:“既然大家要齐心齐力,苏大人可不能有私,要竭力为国尽忠啊。”
苏颜正觉得萧仲谋这话越说越怪,就问道:“丞相以为苏某该如何为国尽忠呢?”
萧仲谋说:“虽然吴王刚在北方胜了一仗,可毕竟北魏铁甲仍然强势,我朝兵力有限,边关仍然吃紧,但若内河的几道兵力能前往边关,定可大大缓解局势,苏大人呢,六大内河兵权可都在你的手里,放眼我朝,您可是独一个即掌管吏部,手底下又有兵的官员,若能放下些权力,朝廷必定会铭记你之功劳。”
苏颜正听完,心里反倒松了口气,他知道萧仲谋迟早会逼他放兵权,索性眼下就来个痛快,他说道:“哎呀,丞相真是说到苏某心里去了。”
“哦,是吗?”萧仲谋笑了笑,眼神却极为犀利,他深知自己对苏颜正的这番谈话事关重大,也做好了与苏颜正讨价还价的准备。
苏颜正说:“先帝一时溺爱,便将吏部与六河兵权都交给了我,可丞相您也知道,我是好文不尚武的,对军事一窍不通,这些年为了避嫌呢,六河各大兵镇,我是一次也不敢去,只能委派一些将军去帮忙,好几次都出了乱子,我也想跟陛下辞了这六河总督的职位,可顾念先帝圣恩,却也不敢跟陛下直言,若丞相愿意助我告知陛下,那简直就是了却我心中一件大事,不瞒您说,我已经想好了几位能接替我的文臣武将,正打算找丞相您商量呢。”
萧仲谋听完不禁停下了脚步,他回过头来,有些惊讶的说道:“你真的打算辞去六河总督的职位?”
因为萧仲谋乃百官之首,他这么一停,身后的队伍也就全都跟着停了下来,当即引起一阵迷茫的躁动。
苏颜正更是惊骇的发现,比起身后的大臣,大道两侧的不少禁军更是显出一阵惊慌。
萧仲谋随即又迈开了脚步,收敛了脸上的惊讶,他怎么也想不到,苏颜正居然一点兵权也不争。
苏颜正别有深意的说道:“丞相,兵权与我有百害啊,苏某不蠢,真是不敢把这烫手山芋放在手里了。”
萧仲谋暂时没有回应,此刻,他突然觉得,身后这个曾经让帝国风云变色的男人真的已经老了、怕了。
是啊,春秋匆匆,雄心顺水流,很多人年轻时即便豪情万丈,临到老来,还不都是一身顾虑。
萧仲谋终于又转过头来,冲苏颜正笑道:“哼哼哼,苏大人一片赤诚,我自当为大人分忧,你稍时便将自己拟定的人选拿来我看,以苏大人你的眼光,想必所选的都是贤才良将,呵呵,我也只是例行过目罢了,我随即便与苏大人你一起面圣,定能成全大人你为国之心。”
“名单在此,请丞相过目。”苏颜正竟然在众目睽睽之下,将那张纸递给了萧仲谋。
这无疑是在向萧仲谋表忠心啊,接过纸张时,连萧仲谋都觉得,自己对这位老友实在是太过苛刻了,让苏颜正交出六河兵权,就等于是一刀斩断了苏颜正所有退路,想起过往那救命之恩,萧仲谋竟然有了一丝惭愧。
只需略略的扫一眼,萧仲谋便知,名单上写的全是他的门生故吏,收起那张纸时,一行人已经到达南门。
列班站好后,萧仲谋退了一步,站到了苏颜正身边,他微微犹豫了一下,终究还是对苏颜正低声说道:“苏兄,多谢了。”
“不敢当。”苏颜正也低声回应。
萧仲谋抓着他的手,又悄声道:“苏兄今日可要紧跟着我啊。”
“为何?”苏颜正露出一阵茫然,迷雾笼罩的心间却已然洞开一道亮光。
萧仲谋阴沉笑道:“大业之始,便在今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