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那个,谢谢殿下相救,可是,那个,那个,殿下还是放我下来自己走吧!”
“怎么走?一只脚跳着回去吗?”他面无表情。
我觉得十分尴尬。“你放我下来,我要在此处等春樱,她去给我拿披风了,回头找不着我,会着急的。”
他看我一眼,“就这么大点的地方,却能找不着主子,这样的仆婢你留她何用。”
我近年来说话很少被人噎,口舌之辩缺少锻炼,以至此时落了下风,竟然无法流畅对答。我正想着怎么接他的话,却听他说,“手搂着我脖子,我好省些力气。”我心中一喜,乘势表示自己太重,就不劳烦太子殿下费力了。可话还没说完全,他就将我又堵了回去,“重?一幅铸铁铠甲的分量也算得了重?你以前并不挑食,又很能吃,如今怎么瘦成这样?王爷久未至京都,想必府上没备什么滋补之物,明日我就让人送些过去。”
“不用不用,您太客气了,我哪有那么瘦……”我还没表达完,他又截下我的话,“手,搂着些。”
我看看他,很是无语,这是绕话的高手啊!
我搂着他的脖子,他顺势将我往上托了托,我不用抬头,便能看见他的侧颜。老实说,这真是一个完美的侧脸呐!额头饱满圆润,鼻梁挺直,下巴的弧度刚刚好,既不外斜又不内倾,线条有力度却又不凌厉,显得坚毅,二哥果不欺我,李彧长了一张十分好看的脸,尤其那双眼睛,藏在浓密的睫毛下,细长且深邃,正是我喜欢的那种内涵型眼睛。
“多年不见,老毛病还没改!这几年就没人跟你说过,盯着人看的时候不能这么太赤裸裸吗?”我正打量他,冷不丁听他来了这么一句。
“啊?我哪有?”本来被他抱着走就挺尴尬了,看了他两眼还被当场抓包,我觉得自己脸烧的厉害。
李彧看我一眼,嘴角微不可见的撇了撇。忽而又冷声跟我说,“我当念之念叨的那位有趣的女子是谁,原来竟是你!”
“我不知殿下所言何意。”既然决定装死,自然要装到底才行,怎能半途而废!
不过他似乎对我的说辞并不在意,没有接话。他顿了顿又说,“云西王今日进宫见父皇,你可知所为何事?”
“啊?我不晓得啊!”
“退婚。”
“啊?”虽然知道阿爹总是要去跟皇上提退婚的事,但此时从李彧口里听到消息,心里还是震动不小。
“王爷说,你伤情太重,虽将养几年,但身体还是羸弱,恐难当太子妃重任,故而要解除婚约,以免耽误皇家血脉延续。这是你的意思?”李彧冷着声问。
“啊?……嗯。”我哼着声答。
“当街骑马捉贼,去青楼喝酒斗琴砸人场子,再掂掂你这分量,虽瘦了些,但也不至于弱不禁风,我着实看不出你哪里羸弱。”李彧看也没看我,冷着声说道。
我听完心里直打鼓,“那,皇上同意没?”
他撇了我一眼,什么都没说,只顾往前走。
“其实初到京都,我去你府上找你,就是想陈情此事。”见他半天不答话,周身冷气不断往外冒,他这样的人物,竟敢有人退他的婚,想来自尊挺受伤,我觉得还是解释一二的好。
“当年被二哥抬回家时,确实伤重,药王谷谷主住在我家一年多,好容易捡回条命。你不晓得,疗伤是有多苦。且不说断掉的肋骨和手骨,接起来有多疼,就说我身上的皮肉伤,又多又深,谷主怕日后留疤太丑,便在我身上放了啮齿虫,让小虫先吃掉伤口上的腐肉,然后再用药水给我换肤,全身又痛又痒,他们将我裹的好似个粽子动也不能动,只能生生受着。那时我就想,反正前尘往事都不记得了,这个世上,也没什么好牵绊的,干嘛要活着受这样的罪呢。趁着他们不注意,我就寻死。”我抹起袖给他看我的手腕,那里有一抹淡淡的伤痕,“我装着不小心打碎了茶盏,藏了瓷片。结果割的不够深,血流了不少,人又没死掉。”
“瑞熙……”他不可置信的看着我。
我忽略他的眼神,和欲言又止的样子,又搂起他的脖子,侧过脸望着前方,继续说道,“可阿娘抱着我哭,伤心欲绝,阿爹那样的人,竟也对着我抹眼泪,我看着他们那样难过,就又觉得自己这样闹腾很不好。”
我转过脸看他,“殿下不知,我能重生实数不易,所以会比旁人更珍惜家人,更在意自己活的够不够好。我很感激殿下待我的深情厚谊,也正因知道殿下真心待我好,故而才有此一求。”我顿了顿,很真诚的跟他说,“殿下,我想留在云西,想陪伴爹娘身旁,也想有机会能和三哥一起四处走走,看看这大千世界,还想能为云西的百姓做点事,也不枉他们这几年对我的爱戴与敬重。如此,我才觉得自己不算白活。”
李彧听我此言,驻足看我,我并未回避他的目光,与其对视。他目光复杂,过了许久才长叹一气,继续抱着我前行,“在你所思所想里,是不是从来都未曾有过我?”
“殿下……”
“这几年,你受爹娘兄嫂照顾,于是事事想着他们。而我未曾去云西找你、看护你,你便将我从你的世界里抹掉了?”
“不是这个意思……”
他并不看我,只顾自言,“未曾去看护你,是我的不是。只因前两年,朝中各方势力争储,斗的厉害,我身不由己,深陷其中,过得很是凶险,几次三番的遇刺,暗箭不胜防,虽得知你被寻回,心里十分高兴惦念,却不敢表露丝毫。我怕被人寻着软肋,怕你受牵连,怕把王爷卷进是非。直到去年,四皇子亡故、五皇子流放,萧贵妃也打入冷宫,我才算得平安。之后忙着清理朝堂,调整人事。云西太远了,来去需耗费很多时日,可时局不等人,我如此忽视你,你若有所怨怼也属应当。”比起刚刚的冷硬之态,此时的他,柔和了许多。
“我没有责怪的你意思。”我赶紧解释。
“是啊,你没有责怪,你只是彻彻底底将我忘了,不愿记起,往后,也想将我从你的生活里抹掉罢了。”他苦笑。“这几年,你的事,都有人隔期报我知晓,我知你不易,却不知不易至此。我虽想着护你安康,事实上,你伤成那样,我竟什么都没为你做过,是我有负于你。”
见他一副内疚模样,我赶紧安抚道,“都是过去的事了,殿下不必感怀。况且,殿下也不是什么都没做啊,殿下送了许多难寻的名贵药材来,若没这些药,我哪能好那么快!我说这些与殿下听,并非是要殿下内疚。我只是想殿下明白,为何我想留在云西罢了。”
李彧沉默片刻,又说,“听闻你伤了头,失了记忆,我想那也没什么,终归你是要嫁我为妻的,即便想不起过往,但我待你之心意,你早晚都能知晓。如今朝堂稳当,你近年伤情也已大好,我觉得自己能护你无忧,才敢跟父皇提请与你成婚。”我此时才悟到,原来将我从云西提溜来讨论婚嫁,竟是李彧一力促成,顿感无语。他又默了一默,“可我从未想过,你会想要退婚。早知你有此心念,我……”他未说完,我也不晓得他究竟何意,只见他改了道,将我抱往不远处的凉亭。
他脱了外袍,铺垫一番,才将我放坐在石桌上。我们默默不语相视而望,他突的掉头去了亭外,背着手仰头看天也不知想什么,许久才又回来,在我面前的石凳上坐下,看着我说,“你四岁那年,为了几块糖糕,将自己许给我,我其实对这桩亲事并不满意,那时就想,这算个什么事儿啊。可见你天真烂漫,王爷王妃仁厚和善,我又想,这样的外家总比四皇兄那飞扬跋扈的外家好。之后,你常常给我写信,那信怕是无人见过,里面错字连篇,不会写的就用画来代,我连猜带蒙读个大概。信上所言都是儿童的趣闻乐事,每回你都还随信附上些零碎物件,你说你吃了个十分甜的柿子,便也想给我尝尝,你说你和花匠一起种的蔷薇终于开花,十分的美,便摘下一朵与我共赏。可那柿子到我手时,早发霉腐坏,花也早已干瘪。“
李彧看着我顿了顿,又道:”母妃亡故后,父皇繁忙,加上其它嫔妃作梗,顾念我的时间越发的少,我身边虽也有宫人尽心伺候,可却只有你,如此真心诚意,惺惺念念的想着我。读你的信,只觉温暖,每一封,我都认真看了,细细收好,期盼着下回你再给我寄个什么来。”
李彧轻轻握住我的手,叹了口气继续说,“八岁那年,你随王爷来京,常缠着我玩,其它皇子王孙取笑我,天天牵着小媳妇不务正业,我面上难堪,便也嫌你累赘。我借口带你去狩猎,其实不过是想把你带去林中吓唬吓唬,好让你生气,不再来找我。结果我们意外掉进猎坑,我还不慎被山蛇咬了一口,你那时神勇的很,拔出匕首,一刀就将蛇斩成两截,又俯身帮我吸掉伤口上的脏血。我又是愧疚,又是感动。此后自是待你不同以往。我原以为,对你好,不过是因你对我诚心诚意,我便也还报你的诚心诚意罢了,可现在回忆起来,自那时起,每每念及你时,心里便满是欢喜。得了新鲜的玩意,便给你留着,想着下次见到好送给你。听到有趣的故事,便拿话本来看,想着见面时好说给你听。仲秋、乞巧、元宵,每逢佳节,对你便思之更切。说来也是可笑,我竟真将一个八九岁的女童视为相伴一生之人,心之所系,情之所往。”
“再见你时,我在病榻之上。当年九源侵扰边境,父皇派三皇兄领兵前往与之一战,本是为了历练三皇兄,可不想这却是旁人争储位的圈套。我们躲了战场上的明枪,却没防得了回朝途中的暗箭。三皇兄遇刺身亡,我随他一道,亦受重创。你听闻消息,赶来看我,当时我已陷入昏迷,喂不进药,奄奄一息,太医让准备后事。全府上下,只有你对此生疑,你不管不顾的赶走太医,着人请了杏林高手过府会诊,你口对口的给我喂药、喂参汤、米粥,又在我耳边不停的说话、唱歌,整整三四日,我毫无动静,你终于憋不住抱着我大哭了一场。我从没跟人说过,虽然那时我睁不开眼睛,可你做的那些事说的那些话,我都知道。我本已无生意,可你那伤心欲绝的哭声,却把我唤了回来。你如此待我,我还未回报半分,怎能就此死去?你若嫁给别的男子,他若待你不好怎么办?他若待你很好,你是不是很快就会忘记我?我想着你身穿礼服,与他人拜堂成亲的样子,心中突的就生出不甘来。你分明是我李彧定下的姑娘,怎能嫁给旁人?待我努力回神醒来时,见你正趴在我床边睡着。几年未见,你已从黄毛丫头变成少女模样,看着你脸上仍有泪痕,梦中仍紧紧拉着我的手,我的心一阵紧抽。那时我就想,命运也非全然不公,我没了疼我的母妃,又失去护我的皇兄,可我还有你。日后,我定好好待你,拼尽全力,也要护你一世安康。”李彧低头苦笑。他这段表白之语太出人意料,震的我心如擂鼓,怦怦直跳。
“你回云西,我去送行,你我依依惜别。我跟你说,等你及笄,我便来娶你。你翻眼睛跟我说,你对夫婿要求很高,除了要长的好,才学武艺都不能输你兄长们才行,我若还沉浸在悲痛失意中,不思进取,不立功业,你便不嫁我了。我本就舍不得你走,看着你那骄傲可爱又变着法子激我的模样,愈加的心神烦乱,情不自禁便将你搂住吻了你,偏要你立誓,你是我的,非我不嫁,才将你松开。没想到,此一别,竟传来天人永隔的噩耗。”
“瑞熙,你想象不出,我那时是有多哀伤悲痛。我日夜兼程跑去你出事的地方,不顾他人阻挠,将三十具尸体都刨了出来,一具一具的辨认。我不信你死了,可却又寻不着你。直到三年前……”李彧没再说下去,他握着我的手,就那样看着我,目光哀伤。“瑞熙,你在我刚知道什么叫男女之情的时候闹着要嫁给我,在我情窦初开的年纪叫我喜欢上你。你说要和我相伴相依,白头偕老。可如今,你却突然说要退婚,你不记得我了,也不想要我了,在成为我生命里所有的阳光和温暖后,你却不再想和我在一起。你将我从你的生命里抹掉了。瑞熙,那我该怎么办?我该拿你怎么办?”他就那样握着我的手,委屈又哀伤的看着我。
我坐着石桌如坐针毡,李彧跟我说的这些心腹之言,估计是我俩的私密,爹娘父兄一概不知,不然,阿爹那样的为人,绝不会好意思提退婚。当然,我这会儿脸红心跳,也很不好意思。
“我……我……我不是故意如此。我只是,只是……”憋了半天,其实也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好。
他站起身来,将我搂在怀里,“前头的事,你忘了便罢,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我今日不同往昔,已经能护得住你,我会待你很好很好。”我心潮澎湃,脑中一片混沌,任由他搂抱着。他后面又说了什么,我已听不清。不知怎么了,眼前好似出现异象,透过茫茫白雾,我看见在青山大川脚下,一对男女正跪拜天地,那男的说:“一生一世,一心一意。”,女的说:“相伴相依,不离不弃。”忽而,景象又变,那是一个山洞,还是一男一女,人影模糊,声音却真切,女的说:“如今这样,也是很好。”男的说,“大业未成,总是心有不甘,等我了却心事,便带你游遍天下,然后寻一处你喜欢的地方长居。那时便可真的安稳度日了。”
白雾还在眼前萦绕,我心头激荡的厉害,头晕的很,眼前的画面似乎有些熟悉,却又无从记起,这时忽而听见三哥的声音,“瑞熙!”,我像是从梦中惊醒一般,连忙推开李彧。
果然是三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