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听闻扈大娘带了一个姑娘回营,可有此事?”康承佑翻看着手中的书卷,故作老成地问道。若是放在从前,这等小事根本轮不到他来过问。是军师说这是他第一次挂帅出征,要借此事立威,康承佑才召了扈启前来亲自过问的。
“回禀太子殿下,确有此事。”扈启垂手立在那里,按照先前想好的措辞恭敬回道,“营中的厨娘们今早出去挖野菜,在回来路上遇到了晕倒的元姑娘。家母素来心善,见元姑娘气息尚存,于是和众人商量过后将她带回了军营。”
在军营的这九年里,扈启能从一个小士卒顺顺利利混到千夫长的位置,心机自然不会浅到哪里去。虽说是扈大娘自作主张带人回了营,但他这一番话,更是给众人都泼上了脏水,让康承佑不好随意处置。
无奈之下,他只能问些旁的要紧事,“可问清楚了她的来历?”
“家母问了。她说她是江城人,母亲早两年过了世,父兄夏天的时候参了军,没几个月也去了。因为没了倚靠,家中房屋土地被族人尽数占去,她也被赶了出来。她通些写字算数,听说洛城商贸繁荣,便想着去找些活计,却没成想因体力不支倒在了路上……”
康承佑抬起左手示意他不要再说下去,而后沉吟片刻道,“扈大娘也是心善,哪里知道战场上人心诡谲?这次就不罚了,下不为例。”
“谢太子殿下!”
“还有,三天后你和扈大娘把她送去洛城。”
“属下明白。”
扈启自然是明白的。虽说现今北康和卫颜正处于停战谈判期间,但毕竟他们这边囚着个卫颜的大人物,那边怎么可能会不采取行动?还是以防万一的好。更别说这位元姑娘的来历透着古怪,难保不是卫颜派来的细作。
“那姑娘叫什么名字?我写封信给洛城县令,请他帮忙安置。”
“回禀太子,元颖。”
【二】
元颖从扈大娘手里接过那个食盒,朝南边的主帅营帐走去。
这是她来这里的第五日,身体已然恢复了大半,于是开始帮扈大娘做一些事情。只是因为长时间的担忧和焦虑,她的脸色依然憔悴蜡黄,扈大娘放心不下,便只让她做一些烧火、送饭之类的简单活计。
因为前些日子卫颜军队的几次突袭,北康这边死了不少伙夫,于是从附近的城镇找了些人过来帮忙。扈大娘家就在不远处的洛城,加之身份清明可靠,于是就这么进了北康军营,暂时在伙房待了下来。
给康承佑送去午膳后,元颖走向主营西侧那个小营帐,把守的士兵检查过食盒里的东西后,掀开了帘子放她进去。
那玄衣男子正背对她坐着,听见元颖走动的脚步声方动了动手臂,手脚上的镣铐碰撞发出清脆的声音。元颖把食盒里的饭菜拿出来,一一摆在那张小几上,她的眼睛看向铁链,又很快地移开了视线,“葭儿想到了救你出去的法子,只消再等上几日便可。”
这声音太过熟悉,风谌的身体猛地抖了一下,随后才慢慢转过身来。他冷着一张脸,但能从眼睛里看出明显的怒火,“欧淑离,你我二人之间不过萍水相逢,至多因为葭儿的缘故多说了几句话,你还犯不着为我做这些事情!”
他刻意压低了声音,可压不住话语里的绝情,一字一字,如冰锥刺入心脏。
欧淑离早就预料到了会有这般结果,她合上食盒盖子,装作没什么所谓的样子,“都是葭儿的主意,我不过是帮葭儿救她哥哥罢了。怎么?云麾将军不愿重获自由?”
说罢,目光灼灼地望着他。
风谌也回望过去,这些时日未见,她憔悴了很多,面颊凹陷、脸色蜡黄,唯独一双眼睛出奇的亮。他早该明白的,她和风葭一样固执,怎么可能轻易放弃?许久后他无奈地闭上眼睛,叹了口气,“万事小心。”
欧淑离了然,点点头便拎了食盒出去。在这段对视的时间里,她的心被一点一点揪起,又被一点一点放下,跌回最柔软的鸭绒被子里。
雪花开始自天空飘落,给这块北方的土地带来了几分清冽,欧淑离眼睛里的浓雾散去,现出点点繁星。尽管方才风谌转身时很快将右手藏到了身后,可她还是看见了他手里攥着的那方石青帕子。
不过一会儿的工夫,雪花就在地上铺了薄薄一层,如霜如雾。
如果记忆没有出现偏差,那日也是这样的雪天。
【三】
欧淑离十岁那年,还是地方官员的欧丞相升任礼部侍郎,因此欧家举家搬来了京城。
彼时欧夫人忙着操持新家的一应琐事,无暇顾及她是不是有认真学习琴棋书画,于是欧淑离自作主张,给了女先生三天的休沐。这三天的空闲里,她带着梅玉兰玉把京城仔仔细细逛了个遍,将哪家酒楼的糕点最好吃、哪家勾栏的节目最有趣、哪家茶馆的小道消息最可靠等事宜打听了个清清楚楚。
欧夫人知道此事后,笑道,“我家女儿才不是那些没主意的闺阁小姐。”
欧淑离很喜欢京城,唯一可惜的是这里的冬天太过萧条,不及她在夏州的时候,一整年都有好看的花儿可以看。
又过了些日子后,欧夫人带了她去辅国大将军府上拜见。
欧夫人和风夫人是闺中密友,见了面自然是有许多说不完的话,风夫人见她在一旁无趣到直打呵欠,于是让侍女带了她去花园玩耍。
兴许是风夫人喜梅花罢,将军府的花园里种了将近一半的梅花树,又恰逢昨夜落了场雪,梅花花苞纷纷遇雪而开。那梅花开的极好,正红梅瓣上沾着点点白雪,显得这颜色更加赏心悦目了。
她想摘一朵插在发间,往年春天桃花盛开时母亲就会这样。可那枝干生得太高,带她来的侍女又不见了影踪,无奈之下,欧淑离只好踮起脚尖,颤颤巍巍地去够那红色。没成想脚下一个趔趄,欧淑离摔倒在了雪地里。
接着那个少年就出现在了眼前,伸手将她扶了起来。
这少年身着玄色劲装、目光坚定,眉宇间满是雄心,不似家里那些堂哥们一样有着满满一身的书生气,而是给她一种少年即将称王的感觉。鬼使神差地,欧淑离记住了他一身玄衣立于雪地之中的画面。
少年望见了她手里那朵残破的梅花,抬手折了一枝红梅递给她。
“多谢。”
欧淑离接过,只一低头便嗅到了一股轻薄绵密的香气,而后她抬起头来问那少年,“那白梅也好看,下次我再来时你折给我可好?”
少年却皱了眉头,“明日我就要启程随父亲去北疆了,不知何时才能回来。”
见她脸上失望难掩,少年忙摘下腰间的鹰骨鞭给她,“你且放心,待我回来后,定会折一枝白梅予你。这鹰骨鞭给你,我怕我记不得这事,到那时你拿着这鹰骨鞭来找我,我看到就能想起来了。”
“记住了,我叫风谌。”
“好,我记住了。”
年幼的欧淑离看着少年远去的背影,忽然觉得这里的冬天虽然没有各种各样的花儿可以看,但有手里的这枝红梅做点缀,似乎也不算特别萧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