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仪有山,名为鹊,山中有寺,名为故。
每每日暮西落,鹊故寺中都会传来阵阵的钟声,冗长悠扬,一声一声宛如大地的沉鸣,响彻了整个君仪城。
寺庙坐落在鹊山的南半山腰,占地不大,古朴低调的天井院中,半大的孩子红唇皓齿,眨巴着清澈纯洁的大眼睛,白皙的小脸上洋溢着开心的笑容,像个白面团子一样天真可爱。
小团子李明阳正举着一朵小沙弥送给他的海棠花,迈着小短腿跑进了一座佛堂里,伸手递到了太后的面前。
太后闻到了浅浅的花香,这才停下了手中的佛珠串,缓缓睁开了眼,入目是一朵粉嫩嫩的海棠花,她笑了笑。
“真好看,明阳是送给祖母的吗?”
李明阳点了点头,复而又摇了摇头,将花放到了太后的手掌心里。
“给阿娘。”
他想把花留到阿娘找到他的时候,送给阿娘。
两岁孩童的嗓音还是软软的,充满了对人世间单纯的希翼。闻言太后想了想,放下了佛珠,将掌心合拢。
“明阳能等到阿娘,海棠花也许等不了那么久哦。”
李明阳小朋友歪头眨了眨眼睛,鸦长的捷羽宛如两把小扇子,却没有扇走烦恼,反而让小团子陷入了沉思。
太后揉了揉他的小脑袋,将花放在他的手中,轻叹了一声。
风吹过鹊故寺门前的海棠树,簌簌的落下了一地粉色软软的花瓣。
钟声暮霭而起,回荡在半山缭绕的云间。
一声又一声……
议政殿前的九十九玉阶在日光下泛着微光,有风拂过,带着滚烫的温度抚在苏柒的脸上。
她刚下了马车,便见有宫人小跑着来,对苏柒恭恭敬敬的行了一礼——“靖王妃,君上有请。”
苏柒垂眸,看了眼身后立着的忠叔,后者一身朴素的布衣,笑眯眯的表情显得人格外和蔼可亲。
“王妃去哪老奴就伺候到哪。”
那宫人躬身在前面带路,走到了御花园的入口时,才止住了步子,露出了脸颊两侧的酒窝,显得格外讨喜。
“君上就在里面等王妃,管家还是同奴才一起侯在此处吧。”
苏柒因为他这番话微微一愣,转眸看他,同样,忠叔也看向了他。
那宫人不卑不亢,恭敬的自我介绍道——“王妃,奴才是新晋的内侍主管,张则。”
“在此处等我吧。”苏柒说着,抬脚独自走了进去。忠叔顿了一下,便退了两步留在了御花园外。
金菊未开,此时都在含苞待放,绿叶比花娇,铺了满园。
苏柒一路向前,走上了峥嵘盘覆的假山里,踏过石阶,视野一下子宽阔了许多——她到了一座凉台之上。站在此处,能看到大半个御花园的景色,而最清楚的就是前方小荷池畔的白衣男子。
李暄身侧站在一个女子,此刻两人隔着一臂之距,正在说些什么,丝毫没有看到此处。
苏柒不自觉的止住了步子,挪不开视线。
“那是葛大人家的千金。”身后突然传来了李弘承的声音,他从假山后走来,一步步踱到了苏柒身侧。
“葛大人是文昌阁的元老之一,也是一直赏识支持兄长的党派之首。”他似笑非笑的看了苏柒一眼。“葛大人的千金一直想嫁入靖王府,直到你出现,她甚至放言甘于为妾。”
“你说,兄长会不会对一个倾慕他的人心动呢?”
“倾慕殿下的人那么多,也未曾听闻殿下对谁动过心。这一点,君上应该比臣妾清楚。”苏柒转身双手并在腹前,俯身行了一礼,垂眸道。
“是吗?”李弘承似笑非笑的望向她。
“君上想说什么,臣妾听不懂,还请君上明示。”
“靖王妃,”李弘承伸手虚扶,苏柒起了身,他笑。“孤一直以为你为他人卖命,应当是个聪明人。”
苏柒垂眸不语。李弘承则摸着腰间的玉佩在手中把玩,漫不经心的说着,实则暗中打量她的神色。
“你以为只有崔修元吗?”
“靖王的手染了多少血根本数不清,不然他哪来的声势权利?还不都是人血堆砌的。”
李弘承瞥了眼那葛家千金,看着苏柒纹丝不动的神色,笑了。
“不说别的,若有机会你大可问问靖王,李逸之在哪。”
话落,他缓步走到了苏柒面前,苏柒微微一顿,向后退了一步,抬眸看他。
“君上同我说这些有什么用?”
“孤想让你,离开靖王。”李弘承道,歪头略微一思索。
“好吧,有一件事,孤能肯定,他一定没有告诉你,因为你知道了……”他凑近了苏柒,在他耳畔轻声道。
“你必然一刻都不想再待到他的身边了。”
苏柒随着他的话语猛然睁大了眼眸,瞳孔微缩。
葛千金说完了父亲要她带给李暄的话之后,深深的看了一眼这个决绝出色的男子,福了福身,便从另一个方向离开了。
李暄站在原地沉思了片刻,转身走了没多久,便看到了噙着笑意的李弘承。
“玉城那边孤已经替兄长打点好了,兄长可以放心。”
“臣多谢君上体恤。”李暄客气的回道。
四目相对,一个孤傲如雪,一个冷如寒蝉。
来自血脉的羁绊,让李暄一路护着李弘承上了燕君之位,李弘承感激他的同时,也忌惮他手中越来越大的权势。
他们之间,早就没有了幼时惺惺相惜的情分。就算对方是这世上自己唯一的血亲,下起狠手来也丝毫不会犹豫。因为他们都知道,对方和自己怀着一样的心思。
只有和死人之间,才有值得缅怀和感慨的情谊。
两人客套的寒暄了几句,话里有话的相互讽刺之后,李暄向李弘承告别,出宫上了马车,太尉景战亲自率领一队禁军前来送他们出城。
苏柒已经坐在了马车上,因着要走远路,四马而驱的马车华盖覆顶,前门后阁,四面皆是上品锦缎所制。
但自从李暄上了马车之后,就察觉到苏柒的不对。他握着衣襟的手微微一顿,转而拍向一直垂眸沉默的苏柒。
“阿柒……”
他的手轻轻拍到了苏柒的肩上,却感受到一阵轻颤。此时正值夏初,车内也不冷,但苏柒却反常的发起抖来,咬唇不语。
李暄心中升起了一丝很不好的预感,微微皱起了眉头——“你怎么了?”
“李暄,你是不是还瞒了一件事我该知道的事。”苏柒轻声道,怔然的抬眸看向他。
眸中的泪水止不住的滑落,声音中夹杂着一丝颤音。
——“许渊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