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檵是个琴师,他一生只奏一首琴曲,且只为一人而奏】
——题记
①
北荒国濒临大漠,国内大部分地方干旱少水,连吹来的风都是干涩的。城关外,漫天黄沙,一望无涯。
从中原来的师檵定然是过不惯这样日子的,可是事实面前不容选择——两个月前,北荒国三十万大兵攻打他所在的半月国,兵临城下,半月国王慌了神,最后自刎于殿上。而师檵则作为半月国的宫廷乐师被带回北荒。
车马迢迢,在途中,北荒士兵嫌麻烦,扔掉了师檵的琴。
那把琴是梨花梨木做的,是师檵当上乐师前他的师父赠予他的。他的师父去世五年了。
可是师檵没有办法。那把琴最后还是没了。
北荒的将军叫齐北星。他就像他的名字一样,是北方寂静邈远的夜空中,一颗耀眼璀璨的夜星,可以照亮整个北方。他年纪轻轻就有了北荒战神的威名——然而到半月国民众那里就变了味了。那是他们的仇人啊。
他们被北荒士兵一路带到北荒的国都,跪在北荒的大殿上,最后接受北荒人对战利品的最挑剔的审视。师檵在那些人的目光中看到了齐北星。齐北星的眼神寂静,而又深邃,似乎心事重重。
北荒王坐在王座上,更是一副得意的模样。他在人群中扫视了一圈,最后把目光定在了师檵身上。
他走下王座,来到师檵面前,伸出手,捏住师檵的下巴,强迫师檵与自己对视。北荒男人几乎都是糙汉子出身,所以手劲都很大,北荒王更不例外。当他捏住师檵下巴时,师檵只有一个感觉——痛。师檵生在江南,长在江南,从来没经历过这么粗暴的行为。
“告诉孤,你的名字。”北荒王命令道。
“师檵。”师檵略有些挣扎,但还是说出了口。
“孤曾听闻,半月有一琴师,一曲惊天下,名为师檵,可是你?”北荒王的话中带着明显的玩味。
立于一旁的齐北星神色微微一变。
师檵闻言便是一惊,他不管三七二十一,挣脱北荒王的手,然后俯在他脚边。“草民不敢当。”师檵说。
“草民?”北荒王竟屈身蹲下,伸出两指从师檵耳后滑到下颈,炽热的呼吸打在师檵耳畔,“孤看,你可不是个'草民'呢。”
师檵生在江南,不似北方汉子,他肤色白皙,更柔得像那多水的江南。就算他生非女子,却依旧有男人对他起过歹念。
北荒王好色,尤甚,更何况,北荒王有龙阳之好。
至此,所有人都明白了北荒王的心思,看师檵的眼神有的怜悯,有的冷漠,更有幸灾乐祸。
“王,臣请奏。”突然,齐北星出声打破这令师檵窒息的沉默。
此时的齐北星,一身戎装尚未褪下,更显北荒战神的威风。
北荒王面露厌弃之色,但到底记起来自己是一国之主,还是收敛了不安分的动作,起身回到王座上,咬着牙说了句“奏”。
齐北星来到中间,挡住师檵,跪下:“臣恳请大王以国事为先,近日莫起寻欢作乐之念。半月国仍有残党,大王还是以安危为重。”
齐北星在这个节骨眼上请奏,无疑是以命相搏。
王座上传来一声不明意味的嗤笑。
空气凝固了许久,齐北星才换来一个“孤知道了”。
②
狱里的空气污浊不堪,没有一丝阳光。
师檵那天在殿上被带下去后就一直呆在这。他等了很久,既没等到北荒王的人,也没等到处斩的消息。他等到最后,是齐北星进来给他打开了脚镣,揉了揉他僵硬泛红的脚踝,告诉他,他自由了。
“我把你……赎了出来,但是北荒王说还要你给他弹一首曲子。”齐北星似乎是不经意间舔了舔他干涩的嘴唇,“等你出去我会给你找个地方住,等我把府中财务调一下就给你盘缠。你去哪都好,就是别让他再找到你了。”
师檵哑然失笑。
“你府中没钱了吗,”师檵笑问,“我那么值钱?”
齐北星讪讪一笑,不作答。
可是师檵给北荒王奏琴时还是没有发挥好。
师檵发烧了。
最后,齐北星把师檵背回了将军府,请了郎中。
师檵烧得迷迷糊糊,察觉到有人用勺子给他喂吃的。睁开眼看了一下,发现是齐北星。秋风瑟瑟,齐北星的额头竟沁出了汗。
北荒战神面对一个小琴师的病,竟然有些不知所措,有点好笑。师檵想。
他咽下那勺糯米粥,昏昏沉沉地又睡了过去。
齐北星倒是愣了好一会。
江南,也是这么柔弱的吗?他问自己,虽然他明白“柔弱”不该形容男子。
秋天的夜空印在窗外,格外清晰。
③
师檵住到了将军府中。
大漠隆冬,飘了大雪,庭中埋了厚厚一层,雪却陆陆续续依旧不停。师檵看着雪,呆在原地。
他在中原,从未见过如此大的雪。
恍惚间,他感觉到有人给他披了一件厚衣。不用看就知道是齐北星。齐北星连年征战在外,将军府里几乎没有小厮,只有一个老管家。
“又下雪了啊。我特别讨厌冬天,”齐北星叹了口气,说,“一到冬天手都冻僵了,剑都握不住。”他说这话时,师檵发现齐北星竟比自己高了半个头。年级不大,个头却不矮。师檵想。
师檵笑而无言。
此时,两人早已成为挚友。
“你不冷吗?”师檵发现齐北星给他一件厚衣服,自己却穿的单薄得很。
齐北星听闻,一副“你在开玩笑”的表情:“我多冷都扛得住,你身子不好,还是穿厚点吧。”
好嘛,一个铁骨铮铮的将军,竟然也知道关心人。
师檵又笑了。
突然,齐北星似乎一下子记起来了什么,又跑回房,边跑边喊:“你等等,我给你看个东西。”
等他再回来时,抱了一个布条包着的东西。他把这个交给师檵。
师檵打开一看,竟是他的黄花梨木琴。
“不是……扔了吗?”师檵迟疑着问。
“我派人找回来的。他们扔了之后,被一个老百姓捡去了,然后当掉了。还好他没劈了当柴火,”齐北星整个人都似乎快乐起来了,好像就等着师檵夸他一样,“你看看有没有什么坏了,我也不懂音律,坏了我帮你找人修一下。”
师檵将琴架于臂上,指尖轻触琴弦,深沉悠远的琴音流泻而出。
一曲惊天下。齐北星想到了北荒王的那句话,然后又想到了描写佳人“惑阳城,迷下蔡”的句子。
“没什么大问题,有的音稍稍偏了,我自己调一下就好。”师檵片刻后露出一个笑。。
那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笑,像轻轻的羽毛,撩动了少年将军的心。
“我突然有了作曲的兴趣,不如,就作一曲吧。”师檵笑说,指尖不经意地轻轻拨动琴弦,琴音使得他的话语都显得格外动听,“曲名,就叫《北星》好了。北星,你觉得如何?”
齐北星有些呆滞地点了点头。
将军府里,仿佛撑得下一片天地。天地外,是无边的簌簌白雪声,以及,初绽的红梅。
④
北荒终于迎来了春风,这是这粗犷的地方仅剩的温存。
“师檵,”齐北星欲言又止,手中的毛笔在纸上洇出大片大片墨痕。
“嗯?”师檵停下奏琴,抬头望向齐北星。
“……我要婚娶了。”齐北星过了半晌,才说。
师檵明白这意味着什么——他必须要走了。
“好啊,是哪个姑娘那么有福气?”师檵强笑,抱着琴站了起来。
“姜国公主,”齐北星说,却有些失魂落魄般的不知所措,“北荒要和姜国和亲,北荒王把这个机会给了我。”
是公主啊……师檵想。“那肯定差不到哪去,北星,你要好生对人家姑娘,”师檵说,“日子定在几月几号?”
“后天。”齐北星说。
“那我该腾地方啦。”师檵说。
齐北星抬头,动了动嘴唇,却什么都说不出口。
师檵走之前,为齐北星奏的最后一曲,便是《北星》。
北荒战神的婚宴,办得盛大、隆重,不会有人记得将军府里有过师檵这个小角色,所有人只会知道,从今往后,姜国公主就是将军府的女主人。
婚宴上,从不喝酒的师檵醉得一塌糊涂,齐北星亦如此。朦胧间,师檵举杯,笑说一句“祝君幸福”。
——君得百年,我心足矣。
师檵送的礼,是他的黄花梨木琴。
他回头看了一眼将军府,无声地笑着作别。
⑤
后来的后来,师檵做了一把桐木琴,因为齐北星曾说,桐木做琴应该不错。
确实不错。师檵抚着琴身,心里想。
但他却不再弹别的琴曲,只奏《北星》,而他亦不再为他人奏曲。然后,终生未娶。
最后,师檵死于肺痨,生卒年皆不详,时年二十七岁。
【北荒战神齐北星,年少有为,骁勇善战,后娶得姜国公主,婚娶后仍为国家大计征战四方,威名远扬。可惜英年早逝,死于疾病,按遗愿葬于江南,时年二十五岁。】——摘自《北荒史》
⑥
无人知晓齐北星毕生都在找一个人的痕迹,而师檵一生都在弹着一个人的传奇。
世间,一山,一水,一树,一鸦,一枯冢。再无琴师师檵,亦无北荒战神齐北星。
【山一程,水一程,君心隔山水,何止一程】
——后记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