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婉欢打着饱嗝儿去敲容年的门时,容年已经吃完早食很久。
娘子估摸是刚喝完姜汤,她正好撞上小侍女收了瓷碗从房里出来,对方见到婉欢恭恭敬敬行了个礼便退下了。而容年正坐在软榻上,她身子暖和了不少,眯着眼睛在休息。
“娘子。”婉欢站在自家娘子身前,规矩地行了个礼。
容年半支着手臂撑起脑袋,微微掀开眼皮子,看清楚是婉欢后便道:“你来了。咱们今天下午是要去秦府的,秦府不同于寻常百姓家,你可是要记得,莫再和人争起来。”
“是,请娘子放心,昨天婉笙跟我讲了,我都记得呢。”婉欢知道容年肯定要说这个,于是抬起胸,信誓旦旦保证着。
“那就很好,你和婉笙都是我最放心的人,下午我们带着听雨阁一起过去,”容年想了想补充道,“坐马车过去,马车那边说好了吗?”
“是了,今早我已经和杂役说好了,我们要的马车都是够数的,价钱也都谈妥当了。”婉欢笑眯眯说着,“另外我还和墨宝坊的掌柜谈下了一套极好的文房四宝,都是用新进的稀贵材料做的,等到秦刺史生辰那天就一并带过去。”
容年点头赞许,问:“那墨宝坊的人有没有和你提到一套白玉棋子?我昨天就跟他讲了,不知可还记得。”
“说过了,墨宝坊的带信讲今天午时之前就能送来,保证一颗棋子都不差。”
容年和婉欢说的这两件东西都是从墨宝坊里买来的。
墨宝坊是长安非常有名的雅物铺子,里头的东西个个是又贵又稀奇,寻常人家要买笔墨,是绝对不会去墨宝坊的,因为实在是买不起。
而容年舍得在墨宝坊花大价钱买这两件物品,不是给自己用,却是准备给秦刺史当生辰寿礼。
婉欢昨晚还在心里琢磨,自家娘子交际不怎么广,平时都见不到她和别的人搭话,却唯独愿意在秦家这儿花费心思,她猜想娘子大概是和秦家有些交情的。
婉欢心里想着,嘴上也不由自主问出来了:“娘子,婉欢非常好奇,娘子为何对秦家如此特殊?又是愿意借锁又是愿意帮忙,还去墨宝坊买东西给他们花大价钱。”
容年抬眼看了看婉欢,不紧不慢解释道:“秦家的早些年前和我有些交情,你和婉笙不知道而已。至于春秋锁,不是说他是秦家的我就借出去了,这个倒是和秦家没有关系,这个要看人。”
“早些年前?”婉欢有些糊涂。
容年带她们来长安是在大概十几年前,早些年又是多少年?
“挺远的了,”容年望着窗边摆放的一盆木芙蓉,淡红色的花开得很好,颜色要比自己戴的髻饰花漂亮许多。女人的表情里透出一丝落寞,“在遇到阿泽之前的时候,我就和秦家有些交情。”
阿泽。
婉欢在心里默默念了一遍。
这是容年口里喊得最亲密的一个名字,也是她和婉笙不知道的一个名字。
婉欢只知道,娘子每次醉酒的时候,都会呢喃着喊“阿泽”,那时候的容年眼里,全是看不懂的莫名悲伤。
像是秋风撕破了木芙蓉,残破的花瓣一点点被人捏碎,无力地扬在灰尘里。
容年也曾经抓着自己的肩膀,不顾她和婉笙的劝阻,大口大口灌着酒,哭的时候没有一点声音,但是泪流满面,绝望得令人心碎。
那时婉欢看着娘子满脸泪痕的面庞,看着她仿佛听不到别人的呼唤般不住喝酒,尤其是看到容年那双湿漉漉的眼睛,自己身子就猛地一颤,有什么尖锐的东西在心上快速割了一下,似乎有小血珠子溅了出来,手指轻微一碰就密密麻麻地疼。她居然也觉得自己很难受,于是更加不敢看娘子的眼睛,害怕会引起不好的记忆。
但是是什么记忆呢?
婉欢不解地看着容年,想问又不敢问。
容年人是很好的,但相处久了便能察觉到,自家娘子总有一种不怎么明显的冷漠。
三年前楼里进了几个贼,官府来后抓走了四个,剩下的两个找了许久都找不到,最后只好草草离开。其实那两个贼一早便跑进了容年的厢房,当自己和婉笙急匆匆赶过去时,容年正低着头,用软怕慢慢擦拭手上的血迹。
整个屋子都充斥着一股浓厚的血腥味,摆在中央的屏风上全是鲜红的颜色,宛如长安的胭脂,妖艳无比。而容年只是轻描淡写交代了她俩几句,冷淡地扫了两具尸体一眼,便用锁把它们带到了后山。娘子全程没多说什么,甚至出门的时候还叫婉笙等会儿端碗鲜花羹来,就像是一如既往,但是婉欢感受到了恐惧。
她发现自家娘子除了雨歌楼耐心一些,对待别人只能算得上是礼数到了。而容年一旦被威胁到,就会毫不犹豫将人处理得一干二净。
她似乎并不会惋惜他们,更谈不上同情与仁慈。
容年见婉欢发呆了半天,便轻轻咳了一声,问:“怎么不说话了?可是早上又吃撑了?”
“……没有,”婉欢还是说了出来,“婉欢只是想到了三年前的那几个贼。”
“三年前啊……”容年眯着眼睛想了一会儿,语气轻淡,“那两人已经没了。你要是害怕,下次大可不必过来,叫婉笙来便可。”
婉欢低着脑袋,硬着头皮问道:“婉欢还想知道,为什么婉笙当时一点都不会害怕?”
“你忘记了么?婉笙不是说过,她以前是个拿刀的,替人卖命,杀过不少人。”容年慢悠悠道,“自然是个不害怕的。”
婉欢猛地抬头,呼吸急促:“那我呢?我以前是个什么样的人?”
容年没有说话。
她只是坐起身子,伸手将桌上的茶碗拿过来,掀开茶盖轻轻吹气,眼眸低垂。
“娘子,您是知道的对吗?”婉欢往前走了一步,咬着嘴唇,声音越来越小,就像是在自言自语,“娘子曾给我讲过春秋锁的故事,我平日虽然有些懒散,但不算愚钝,很多事稍加思索也能想得明白,于是便知道娘子就是那故事里的人……娘子找到了我和婉笙,必然知道我们以前的事情……娘子,我——”
“你一直都很聪明。”容年打断了她的话。
女人喝了一口热茶,微微出了些汗,“是我找到你们没有错,但并不代表我就知道你的过去。”
“您是知道的。”婉欢将自己的软怕递给容年,她盯着对方一字一顿:“您一定是知道的,但为什么不肯告诉我呢?”
容年扭过头,似是不想再说话。
婉欢本想再次询问,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她突然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一同的婉笙有自己的过去,容年更是有着异于常人的经历,而她却不知道自己以前住在哪,过得怎么样,遇见过什么人。
她甚至不知道自己以前是谁。
婉欢低下头,难受的很,声音也渐小:“是婉欢失礼了,还望娘子勿怪。娘子还有什么事情交代么?如果没什么事情,婉欢就先行去忙了。”说罢就要走。
容年瞥了对方一眼,女子的背影看起来像是一缕飘零的柳絮。她放下杯子,在心底重重叹了口气。
“……你以前,就像是一瓣花。”
婉欢一愣,她转身看向容年。
容年也看着她,慢条斯理道:“很讨喜,生的冰雪聪明,像是一瓣花,不敢捏,只能轻轻捧着,生怕上头落了雨和灰,娇弱又金贵。”
“一瓣……花?”婉欢怔住。
容年没吭声,只是对她伸出手,婉欢连忙走上前去扶住。
“我知道你一直在想以前的事情,好些次都在明里暗里问我和婉笙,”容年就着她站起来,“不是我不告诉你,是因为我也看不见。”
“看不见……是什么意思?”婉欢越发不解。
容年看了一眼窗外,这个角度恰好能看到整个后山,但是看不到月泉,“就跟月泉差不多,我能从这里走过去,走到月泉跟前,但是上面全是雾气,只有那么一日才能看清楚。而你的过去,”
婉欢急切地问:“是怎么样的?”
“我看不到。”容年摇摇头,“全都是散不开的雾气,只能看到你小时候的一点样貌,其他的什么都看不到。”
全是散不开的雾气,看不到么……
婉欢不自觉地低下了眼睛,非常失望。
连容年都看不到的记忆,到底是什么样子的?
容年看着落寞的婉欢,终究还是有丝不忍,她用手里的纱扇轻轻碰了碰对方的脑袋,安慰道:“虽然我也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但记忆会一点一点重新苏醒,只是时间长短罢了。至于婉笙,大概是先前经历的事情少,而且没什么挂念,恢复起来比你快,都是能解释的。”
“况且,以前的事情也不一定是好的,不好的事情记起了,不过是徒增愁闷,给自己添一些烦恼罢了。”容年的声音轻飘飘的,婉欢抬头看了娘子一眼。
她朝外面的长廊走去,婉欢拿了披风跟上。
此时虽是白天,但一些客人却早早来了,不少人还带着小厮,有几个手里拿着送给楼里姑娘们的胭脂盒子。
容年倚着横栏看底下热闹的人群,轻声对身边的人道:“你要记得凡事往前头看,哪里有枯木再开花的道理?不要一直纠结在过去,会吃大亏。”
“娘子说的是。”婉欢虽然心里不舒服,但还是应了。
其实容年说的很有道理,但是对于过去的记忆,从来都是她自己的一块心病,不去想的时候不痛不痒,一想起来就难受的很。
那娘子呢?她叫自己不要纠结在过去,那娘子的过去又是什么样子的?
婉欢不再敢问,只得默默替容年披上披风,跟着一起看楼底下的人群,却意外瞅见一个穿了胡服的男子正背着手进来,身形高大,头上的发冠似乎是白玉的。
她眯眼仔细看去,惊呼一声:“呀,娘子快瞧!是谢家的小子!”
容年扫了一眼谢展,皱眉。
他来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