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絮渐渐堆了满石桌,盘旋翻覆,将那凸凹不平的桌面铺成雪白的锦缎,百里尘绝手中玉箫轻轻敲着桌面,白絮沾满了箫尾浅绿的穗子。
沉默良久,顾南寻抬了眼,目光扫过在座之人,有如思索,有如淡漠,或是愁眉不展,她抿了抿唇,声音轻飘飘入了风里:“奈何公子,或许所言非虚。他所知,较之以情报迅捷渊博著称的有间庭沈庭主还要多上一些。”
她如是说着,见眼前几人略有松动,亦不由叹气:“只是我从前不曾与他打过交道,仅是自遇见便总觉得此人神秘非常。且我们此次前往鬼域,也是奈何公子的主意。”
手腕一转,玉箫离开絮白的桌面,百里尘绝垂下头,指尖轻柔捻去穗上白絮,出声应道:“顾尘沙,传言不常见,但确不负奈何公子之名。”
岐与山一遇,那白衣公子见了他,便劝说他莫要执着,缘分仍在,终有一日还会得见心上之人。
彼时那奈何公子略带深意的漆眸直直凝于他身上,颇有些无奈,亦有些悲叹。此后的百里尘绝,将他的话当作救命稻草,一直等待着与凤倾重逢。
可等了太久,太久,他已经不会再信,那人仍在世间。
即便是垂眸作掩,捻絮的指节却是微微颤抖,月如阙侧目瞥了过去,看破了他的心思,不着痕迹地移开了话题:“究竟是何人,又有何目的,处心积虑将祸端引向七修罗?”
若说一次两次,还能算作是巧合,极短时间内所遇之事次次皆是如此,便只能是同一个阴谋了。
百里尘绝站起身,水墨道衣缚着深黑腰封,此时已被飞絮染就灰白,他抬手拂落,道:“此事,待入了扶桑城,再去问倾觞罢。”
凉如夜风的声音才落下,陆景止便含笑点头:“也好,天命公子精通阴阳八卦,许能算出是何人所为。”
他说罢亦从石凳站起来,黑衣不知是何质地,明净如斯,未招惹灰尘落絮,漆沉得可完全隐没于夜色里。
“天色已晚,各位可先去休息。”最后一个起身的是月如阙,他说完这句便转向百里尘绝,“百里,有些话,需得单独与你相谈。”
百里尘绝抬眼,默然的眼底暗暗划过凉意,而后恢复如常,平静应道:“好。”
待那一灰一白的身影并排离去时,顾南寻垂于袖中的双手握紧,薄絮随风隐入,将那清绿若水的衣角拂开,她凝眸望向由笑容温和带些疏离蓦然变得面上尽是冷冷淡淡的陆景止,却见他不紧不慢掸了掸未沾飞絮的墨衣,随后迈开脚步,踏入前方小径。
“陆少爷!”
顾南寻出声喊住他,声音提得高了些,陆景止脚下停顿,但没有回头,只从前方传来他一如既往懒散的声音:“怎么,顾姑娘有事?”
昏黄灯火摇晃于他的背影,将那影子拉长直直垂落至她面容,使得眼前因黑影遮却,黯然无光,她哑然无声,他……还在生气么?
深吸一口气,顾南寻直视他的背影,握紧的手松懈,眸底透出些微无措,“对不住……我……”
“你在为你拿你自己的性命威胁我而道歉么?”
陆景止转过身,墨色衣摆迎风而动,投落的阴影将他神色遮去,视线如刃划破沉夜割在她身上,见她垂眸不语,他话锋一转,道,“还是,为你不听劝阻偷偷跑去九歌道歉?”
“我不应威胁你,不应拿性命做筹码让你妥协。”诚恳认错,顾南寻一步一步向前走,脚踏在铺了一层绵软飞絮的土地,未发出声响,她错开阴影遮挡,直盯他的双眸,“去九歌之时,因太急未与妙柔姑娘留书解释,也是我考虑不周。”
“但缚骨与我血海深仇,九歌之行必然,倘使她去的是夜雪城扶桑城我亦会跟去,与你们的大事无关。”
她说得不卑不亢,也让人寻不出错漏,陆景止莫名有些烦躁,对上她那双清澈瞳眸又消了许多,他知晓眼前女子装乖或是撒谎时双眸会染上无辜的迷雾,这时轻雾消霁,是真实的,也是坦诚不亢的,让人无可反驳。
他没有多说什么,将眼神淡淡移开,一句话轻描淡写:“出发那日,我便飞鸽传书去了清音阁。”
两侧绿荫沁得夜色愈浓,无月长空暗得像吞噬一切的漩涡。
无端的眩晕来得太突然,陆景止说完那句话便转身离去,顾南寻踉跄一步,像是千万针尖刺入眼球,她闭眸缓解,那尖锐痛意迅速蔓延至脑海。
再睁开眼,模糊视野间那黑色身影渐行渐远,最终推开木门入了卧房。
跌坐满地白絮之间,眼前幻影重重,耳边幻声重重,双拳不停敲打着头部,企图从那幻境中走出。
人经受锐痛,不压制必然会发出厮喊,顾南寻抱着头,想要痛呼却压根发不出一点声音。
闭上双眸,化不开的夜色,化不开的月色,凝结为化不开的血色。
再抬眼,眼中已是平静无波,只那额际冷汗顺鬓角淌下,坠落于素白土地,顾南寻从混沌的痛意与幻觉中走出来,慢慢回想起陆景止最后一句话。
她轻轻呼出一口气,吹散了未积落于地而轻飘飘盘旋的白絮。
罢了,没有牵连无辜便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