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州的潮退了,它退去时,没留下半点痕迹,除了一条水痕。
它弯曲的张力分割着时间。
桃花涧的潮退了,满涧桃树秋风中等待来年。
等待是漫长的一个词。
桃花涧外
黑白交替的间隙,有一个缺口。
锥形的,明亮的,锥形的尖角卡着一个人。
一个带斗笠的人。
他从缺口中走进来,身形佝偻,背后是夕阳。
将落未落。
影子从脚底铺开,身形更显孱瘦。
远远的看不清面目,风吹动时,影子也跟着摇晃。
他走的很快,眨眼间就近了。
眉间一条深长的褶痕,眼睛下布满细纹,鬓角霜打了一片。
谁都以为是个伤心人
他却有深邃清澈的眼睛,像遥远的溪水。
热闹中走出来的人,都有岁月的平淡。
已经是寂静的时刻,说死寂也可以。
因为死寂中有一个村庄,有一个浑圆的井口。
一个发呆的孩子,在浑圆的井口和浑圆的落日中间。
他零落的坐着,让人觉的疼惜。
炊烟不起、鸟畜不鸣,他不哭不闹,像另一口井。
带斗笠的人蹲下来摸着他的头,他才转过头来静静的看着他。
“你是山中的老神仙么?”
孩子问出了他的第一个问题。
“不是。”带斗笠的人笑容里有些疲倦,却很温柔。
“我能跟你走么?”孩子并不是在乞求。
“磕个头,我就是你师父了!”
孩子跪下来给他磕了一个头,叫了一声师父。
带斗笠的人扶着他的头又向锥形的缺口走去,不让他回头看。
孩子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昏暗中好像有浓稠的液体流动。
走累的时候,孩子爬在带斗笠的人背上睡着了。
树叶沙沙,夜莺幽幽,半张脸的月亮白的发亮。
孩子睡的很沉,也很长,睡到身体发烫、流汗、尖叫。
睡了三天还是不醒。
师父给他熬药、喂粥、擦脸。
他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嚎啕大哭,哭到昏厥。
等他再次醒来时,师父问他:“你知道我是谁么?”孩子摇摇头。
“你给我磕过头,叫我师父。”
“师父!”孩子轻轻的叫了一声,多了一些讨好。
“那告诉师父,你叫什么名字?”
“罗仲!师父,你叫什么名字。”
“师父啊,师父就叫吴行善吧。”
罗仲跟着吴行善在一个不知名的深山的更深处住了下来。
住了两三年,罗仲跟师父方才熟悉了起来,吴行善也有了往日的诙谐。
他教罗仲的是枪法,两条短枪。
学了三年以后,枪尖上已经有了两条暗红色的细线。
罗仲的资质不错,学的又刻苦,吴行善摸着胡子悄悄的高兴,又担忧。
闲来带着罗仲捕雀,捉鼠。当然玩的最多的还是放风筝。
爬到一处开阔的山顶,迎着山风,风筝的线常常的挂在树枝上断了,风筝也飞走了。
罗仲叹息的直跺脚,吴行善却急的掉眼泪。
“师父,你怎么总爱掉眼泪呢。”
罗仲看吴行善一把年纪为了一个风筝哭哭啼啼,认真的问道。
“你知道什么!都是让一个死鬼传染的。”吴行善哭道。
“死鬼是谁啊?”罗仲摸着吴行善的头一边安慰一边问道。
吴行善哭的更加震天动地:“人死了就是鬼,还问人死鬼是什么!”
罗仲在旁边做了个鬼脸,再也不敢提死鬼两个字。
师父哭起来,鸟都不敢在树枝上呆着。
又过了两年,罗仲的枪尖已经可以飞出两条小龙。
罗仲高兴的问吴行善:“师父,好厉害啊。我学的是什么枪。”
吴行善白了他一眼:“枪就是枪,有什么名字,那有一只鸟,你告诉我它叫什么名字。”
罗仲急道:“那也总得有个名字啊。我的枪上能飞出龙啦!”
吴行善在罗仲后脑勺甩了一巴掌:“那也叫龙,就是一个鸡崽子,叫飞鸡枪吧!”
罗仲嫌弃的看了吴行善:“没文化,多难听啊,以后怎么行走江湖啊!”
吴行善坐起来道:“走什么江湖,山里不挺好嘛!你爱叫什么叫什么吧!”
罗仲挖空心思想了半天:“叫鸽子枪吧,好听点。”
“鸽子枪就鸽子枪,随便啦。”吴行善很随意:“罗仲我问你,你学了武功想干嘛?”
罗仲沉默了片刻说道:“我不告诉你!”说完转身出去了。
吴行善悄悄的跟子啊罗仲后面,看罗仲站在山顶山看着山下抹眼泪。
吴行善叹了口气:“这孩子,心挺重。”
练到第八年的时候,罗仲的枪上已经可以飞出两条赤红色的龙。
吴行善叹道:“没想到,把枪拆成两截,比以前更厉害了。”
这个时候吴行善又问罗仲:“罗仲,你的枪法已经快练成了,以后想干什么?”
罗仲这时候才说出来:“报仇!”
“那报完仇呢?”
“当大英雄,谁都欺负不了的大英雄!”
“行,出去好好练枪吧!”
罗仲出去后,吴行善在昏暗的木屋陷入久久的沉默。
八年了,小村庄的事压在罗仲心里八年,他楞是没提过一个字。
这孩子太能忍了!
又过了两年吴行善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眼看着大限就近了。
而吴行善也不过才五十多岁。
一天的傍晚,吴行善对着罗仲颤颤巍巍的说:“罗仲啊,师傅快要走了。”
罗仲一边啃着一张饼一边问道:“师傅,你去哪啊?”
吴行善抿着嘴气鼓鼓吼道:“去死,行不行!”
罗仲赶忙把饼塞进嘴里,喝了一大口粥使劲咽下去:“那师傅,我要不给你哭几嗓子吧。”
“滚出去!”罗仲一溜烟跑了出去。
吴行善把憋着的咳嗽吐了出来:“小兔崽子,要不是没劲了,看我不抽你。”
过了几日,吴行善又把罗仲叫了过来:“罗仲啊,师傅想找死鬼去了,这次真的要走了。”
罗仲一边啃着一张饼一边说道:“师傅,路远么,不远的话晚几天走也行。”
吴行善摸着下巴想了半天:“挺远的,还是早点走吧,你不准哭!”
罗仲道:“你走了,我哭你也不知道,有本事就别走!”
吴行善从怀里摸出一个牌子:“也没什么东西留给你,除了那对枪,给你求了个长生牌。”
罗仲掂了一下沉甸甸的贴牌子,上面写着:长生。然后塞进怀里。
吴行善气的坐起来:“这是我的遗物,好好放着,谁也别给看,白天黑夜都带着!”
罗仲不耐烦道:“行啦,知道了。”
吴行善又躺了下来:“还有,这套枪法,在你没有能力自保的时候,别让人知道。”
这次罗仲认真的点了点头。
吴行善直勾勾的看着窗户外面,罗仲扭过头,树枝上挂着一只断了线的风筝。
忽然一阵风吹了过来。
吴行善惊的坐了起来:“你看!哈哈哈,风筝飞起来喽。”
罗仲又扭头一看,风筝在大风中直飞入云,远远的飞出了山外。
回头看时,吴行善已经安静的躺在了床上。
罗仲白了他一眼:“这老头,走的还挺快。”
说着摸出长生牌,吧嗒几声,长生牌湿了一片:“死老头,说走就走,这回又剩一个人啦!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