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辛苦!”以段义平为首的福禄巷大户人家来到近前,很干脆地拜倒下去。一张张肥瘦不一的脸上,写满了相同的敬服。
后方,更多镇民跪下来,大声说着客气话,唯恐落于人后。
溢美之词如浪涛般扑面过来,韩元直骇得连连退后。
平日领军打仗他是一把好手,此种情形却不擅长应对。
略微思量一番后,他还是想不出什么漂亮话,只能干巴巴道:“大家快请起,韩某受之有愧,受之有愧!”
简单的繁文缛节后,韩元直自是被大户们拉到一旁嘘寒问暖。财源街带着各式吃食衣物的,则聚在一旁空地上,好生看管自家物什。
至于清贫所的穷苦百姓,自然只能捋起袖子加入清除废墟重建营房的兵士队伍中。
自四年多前镇子扩建重新划分区域后,落霞镇还从未像现在这般热闹过,也从未聚起如此多人。所有人各司其职,脸上洋溢着名为“自豪”的光辉。
李家父子不知何时同样到来,自人群中穿过直直来到韩元直近前。
“韩大人,”李明心行一礼,“不知国公大人和皇子殿下现在何处?在下有要紧事想与他们商谈。”
“唔,那可真是不巧。”韩元直正色道,“国公大人同样有要紧事,天还未亮便出了门,皇子殿下亦一道前往。”
“那可真是遗憾。”
李明心摇一摇头,正要带着李天离开,韩元直又叫住他道:“对了,那个叫‘沐云起’的少年,今日怎么不曾见到?我听闻他与你李家走得近,你们可知他现在何处?”
“沐云起…”
李明心一怔,正要开口说不知,旁边的段义平倒先开了口,轻笑道:“大人,沐云起那厮已经死了。”
“死了?!”韩元直不由惊呼出声。
恍若平地一声雷,震得身旁众人耳膜生疼的同时亦传遍整个兵营。
所有人都下意识停住手中活计,静静看过来。
韩元直目光炯炯,死死盯着段义平,似乎要穿透他的瞳孔看向脑海深处。
片刻后,就在对方两股战战几欲站立不住时,他这才移开视线,肃然道:“说吧,究竟怎么回事?!”
说着话的时候,他的身周元气激荡,直逼过去。
开什么玩笑,两个时辰前这少年才自兵营离开,怎可能转眼间就死了?
“我…”段义平但觉呼吸一滞,被无形气势迫得面红耳赤。
直到李明心将手搭在肩上渡去一丝元气,他才得以喘一口气,战战兢兢道:“大人息怒,小人…小人也是道听途说,具体情形并不清楚,还请…还请大人容许小人将知情者叫上来。”
待得韩元直首肯后,他这才转过身去,高声道:“罗士根,罗士根何在?大人有请!”
方才来兵营的路上,这老家伙宣扬了一路,现在自是找他。
人群中生出骚动,花甲之年的老汉佝着身子快步走上前来。
“罗士根,你且与大人说说,沐云起究竟是怎么回事。为何突然便…便…”
段义平瞥一眼韩元直,不敢再说。心下,却不禁生出疑问。
沐云起这厮,不过是犄角旮旯里的下贱贫民,大人今日为何如此关照?
“沐云起,沐云起,偏生又是这小扫把星!上回因为他丢了蔡老爷家猪舍管事兼账房先生的活计,这回又被大人传唤。”罗士根闻言跪拜下来,心底早已将沐云起骂了个狗血喷头,“得亏小扫把星进了离魂山脉,不然我一家老小非得被他活活克死!”
他心下生气,面上却恭敬,沉声道:“回大人,沐云起昨夜进入离魂山脉。大家都在底下传,说他已然死于凶兽之口!”
他以头抢地,将先前种种和盘托出。当然,他不敢说是自己一行人将沐云起逼入山中,只言其杀害巷口两名醉汉的事迹败露,羞愧难当下自行闯入。
韩元直沉默,倒是李明德不知从何处挤了过来,诘问道:“所言可为真?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你可敢为自身言行负责?”
沐云起昨夜已与他说过此事,却是与此时所言大相径庭。
“三哥,此事与你无关,你又何必…”李明心出声道。
李明德手一挥打断他,依旧看向罗士根:“我在问你话,你可敢为此事负责?”
“小人…”见他问得严肃,罗士根再不敢将此事揽到自己身上,“小人其实不曾亲见,亲见之人乃是住沐云起家对面的刘孝志。”
刘孝志亦被喊上前来。
与罗士根相比,他更为从容,相信昨夜在此与沐云起交谈之言亦能让眼前的大人们信服。
不想李明德听完后面色不变,只看向他,沉声道:“说完了?”
“说…说完了。”他一愣,点头道。
这位大人,你倒是给点反应啊,倒是像昨夜那些民众一样点头称是啊!干巴巴问一句是什么意思?为何…为何那目光中还透着别样情绪?
唔,难不成是刚才说的话有什么纰漏不成?
想即此处,那原本沉着的脸上不禁闪过一丝慌乱。
李明心看清了他脸上的细微变化,所以心下“咯噔”一跳:“糟…糟了!”
确实是糟了,因为李明德面色缓和下来。
“很好,很好…”李明德点头,轻笑道。
唔,看来自己多想了,那番话终归合乎情理,大人选择了相信。
刘孝志松一口气,正要配合着摆上笑脸,耳边却又传来厉喝声。
“你这厮真是好胆,面相倒是和善,怎生一颗心如此丑陋?近来平阳城流行一个新词‘一表人渣’,说的便是你这样的吧?此刻当着全镇人的面,你竟还敢大放厥词!我且问你,你故意抹黑沐云起,将二人之死归罪于他,究竟是何企图,又受何人指使?”
方才还频频点头的李明德,现在眸光如电,死死盯着他。
这番话严厉而大声,就像大石头落入小湖中,原本安静的人群瞬间炸开了花。
“嗯,看大人的意思,那二人难道并非沐云起所杀?”
“我先前就觉得奇怪,那孩子不像这样的人。现在想想,刘孝志所言确实有几分可疑。”
“大人非你我能揣度,想来早已看出端倪。”
……
暴喝之声吓得刘孝志一阵哆嗦,他缩起脑袋,却仍旧坚持道:“我…我没有。大人,您明辨是非,可不能…不能屈打成招啊!”
“呵,屈打成招?好一个屈打成招!”李明德冷笑一声,“你可知,昨夜我人在何处?”
“小人自是不知…”
“昨夜离魂山脉异动,我当即前往,在此处偶遇沐云起!”他心下气愤难当,大声道。
“你责问他因何外出?好,我现在告诉你,因为他是修者,因为落霞镇是他的家!你在家中躲避风雨去,祈求灾祸离开,他却孤身一人来到此间,欲进入离魂山脉与凶兽拼命!”
“你说血污是最无法洗脱嫌疑的一点?好,那我也告诉你,杀一两人并不会满身是血,杀一群生灵会!杀两名醉汉衣服不会破损成布条,与凶兽搏杀会!”
“他才只有十来岁,还是个孩子啊!明明只有凝元登堂境的微末修为,却想为了你,为了我,为了落霞镇,为了大家的安危豁出命去!这样一个人,如何能像你所言,无故残害他人?你如此污蔑他,良心不会过不去吗?!”
人群再次归于安静,众人面面相觑,陷入沉默中。
原来,事实的真相竟是如此吗?原来,沐云起他…
“我…我…”刘孝志瘫软在地,嘴唇哆嗦,双目空洞而无神。
“我再问你最后一遍,”李明德深吸一口气,“你究竟有何企图,又是受何人指使!”
“我…”
“老实交代,或能从轻发落!”
“呜~”“从轻发落”成为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刘孝志掩面痛哭,精神防线全面崩溃。
“是…是镇长…”他啜泣出声,“我只是受了银两,奉…奉命行事。”
“什么,竟然是镇长?”
“镇长与沐云起无冤无仇,为何要陷害于他?”
“镇长竟是如此狠心之辈吗?”
……
场间一片哗然,万万想不到他竟会说出如此惊天之言。
无数视线转向一旁的段义平,或疑惑或愤怒,不一而足。
“你你你…”段义平“噔噔噔”连退数步,手指颤抖,“你莫要含血喷人,我何时让你做过如此缺德事?”
但明眼人都能看出,其不过是色厉内荏。
“段义平,到了这等地步,你仍想抵赖吗?”一直沉默的韩元直此刻终于发了声。
他向前几步来到后者身前,平静道:“说吧,你又是因何对沐云起发难?”
“这…”段义平期期艾艾,面现难色。
“说啊!”韩元直一掌拍在他肩头,双目怒睁。
“是…是因为…”
段义平一个哆嗦跌坐在地,正要说话,面前却横出一只手来。
“李大人…”韩元直眉头一皱,看向李明心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李明心微微一笑:“韩大人,责问之事可暂时搁置。目前最重要的,还是应该进入离魂山脉搜寻沐云起吧?毕竟,活要见人。死,也要见尸不是?”
“在理。”韩元直点头,转向李明德道,“你的意思呢?”
“我的意思是先将这两个一表人渣的家伙严加看管。”
顿了顿,李明德又道:“段义平镇长一职,便撤销了吧,择日再行选举落霞镇新任镇长。”
“明德提议不错,我同样赞成。”人群外传出说话声,下一刻一道身影在他身前凝实。
是徐元明。
“至于沐云起那少年,便不消花力气找了。他现在在我那里,安全得很。”徐元明又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