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无眠。
天色破晓,有马匹踢踏的声音,他掀开帘帐,盘蛟白银冠将所有的发丝扎起,插入墨玉色簪子,身着甲胄,手持佩剑,泛起阵阵寒光。
“微臣已留下三千精兵驻守营地,也请元昔郡主待在此地,不出明日便可启程回帝京。”
他半跪在地上,双手抱拳行礼。
在我的前方,礼节没有一丝一毫的差错。
自听到声响后,我便已经端坐在床榻边。遥遥抬手,雪白纤手的丹蔻还红的热烈:“本宫静待将军佳音。”
“多谢郡主。”他起身,不拖泥带水,也未曾抬头看我一眼。
达达马蹄声渐行渐远,我端坐在床榻边,仿佛是一尊栩栩如生的雕像。
我缓缓抬眼望着周围的一切,竟然在案几的前不知什么时候有一个小小的木桌子,上面赫然有一面铜镜,旁边放置着素样白长裙。
应是早早就吩咐人准备的。
有什么仿佛在心底悄然生长,我轻轻走至小木桌前,拿起那条素裙,贴在身上。虽然不是最华美绫罗绸缎,也是极为柔和的布料做成的。
我换下身上有些皱褶的深红罗裙,重新绾好青丝,镜中的自己身着素衣白裙,鬓间白玉点点,天然去雕饰,清水出芙蓉。
稍微高的衣领刚好遮住前些日被刀刃划破的肌肤,军医虽说不会留疤,但因为结痂在脖颈上,有时我还是会不经意间抚摸上去。
是留意到了我的小动作么?
裙踞刚好至脚踝,我也不必提着走。仿若这样的清雅素衣,也能比得上我从前的珍贵锦绫。
启明星在东方渐渐升起,掩盖了黑夜帷幕,天空微明。
立于萋萋青草地上,微风徐徐吹起额前细碎秀发,只觉天地间辽阔浩瀚,而我只是微不足道的小小蜉蝣。
回到帝京后,就再也见不到这样的景色了。我抬头,环顾四周,仿佛想要将这里的一切留住,仿佛这样就能够远离帝京的勾引斗角。
只是……
我目光暗了暗,那少年要去哪儿?
他是前几日在我受伤时,每日给我送饭的少年,现在却鬼鬼祟祟地往梁河上游走去。虽不是普通巡逻的士兵,但却是负责膳食的火头军。
天色还算昏暗,但若是通风报信也应当是在昨晚行动,为何等萧瞻出发后再离开?
待他走得更远些,我才踮起脚尖跟在他身后,和他保持着一定距离。
这里全是草地,没有什么树木能够遮挡住我。但是地势起伏较大,我才能够藏在一些离他较远的小丘后。
梁河水声潺潺,走得越近声音愈大,一些冲击着石块白色的浪花还夹杂着树叶。
刚才高起的小丘掩盖了部分视线,待少年的身影从眼前消失我才发现,梁河上游边还有一片白桦林。
我连忙快步跟上他,借着层层的白桦树,挡住他们的视线。
“你做得很不错。”
有人低着嗓音说话,我却好似被带着刺的藤蔓死死缠绕着,拉入噩梦。
是那个,绑架我到这里的马车夫。
“还是多亏于勒大哥料事如神,知道他们会去莫崖峡谷。哈哈哈,这一次,一定要他萧瞻有去无回!”
我心下一惊,明明还有些少年特有的明朗声,却说出恶毒的阴谋。
“我早早地就在他们的伙食里下了毒,所有人一旦到达峡谷,那时谁埋伏谁还不知道呢!他杀了我这么多兄弟,如今我也能够让他们瞑目了,哈哈哈哈……”
一字一句,让我如坠冰窖,从头到脚,冰凉刺骨。
我尽量平缓住自己的呼吸,可是手却止不住颤抖。
若是你真的中了毒,若是如此……
“你……”
突然有钝器刺进肉体的声蓦然响起,少年的话凝噎在喉,至死都没说完。
“如此笨手笨脚,后面有人跟着都不知道,我如何能够放心你做的事?”
于勒踩着地上的枯枝,抽出袖间的白手绢,轻轻擦拭着染红的匕首。
横跨过地上的尸体,走向我藏身的白桦树。
林间回荡着他踩折枯木枝声音。
“呲――”
我抬眼,手上的白玉簪直直的插入他的肩上,他身上的白袍瞬间从簪子下红得透彻。
“是你?”
他毫不费力地握着我的手,将簪子从肩膀里拔出,目光却落在我的身上。
“于勒,于勒。若是我没猜错,阁下便是南蛮的庶子……”
我沉着心,尽量平稳说着如今势单力薄,激怒他,讨不到任何好处。
可我还是忍不住狠狠地咬出着两个字眼。听闻他便是南蛮最不受待见的庶子,就连在匈奴的将军完颜兀面前都如此卑躬屈膝。在传闻中明明胆小怯懦的人,却在我的面前,毫不犹豫的杀了他的同伙。
这那里是人,这分明就是恶魔。
“元昔郡主,好久不见。”他嘴角勾起弧度,竟是对我微笑,没有丝毫的怒气。
我有些微微发怔,没想到他是这样的反应,更没有注意到,他唤我元昔郡主。
“萧瞻无事。”他并不在意我的反应,继续自顾自的说着。
有风吹起,吹的白桦树叶梭梭作响,吹起我的青丝白裳,缭乱交错中,惊讶的眼神却在倾国倾城的脸上。
等等,他明明是南蛮的人,却杀了在这边下毒之人,也就是杀了这边的探子……还告诉我,萧瞻无事?
恍惚间有什么明了,我抬眼望着树叶缝隙的天空,原来我才是那个任人摆布的棋子。
从前是,现在也是。
他收敛起笑意,撕下自己手袖上的白布,坐在地上,一条一条地绑在自己的肩上,包扎伤口。
我靠着树,手死死扣住树皮,一片鲜红的丹蔻掉落下来,落入草地和枯枝里。
十指连心,我却毫无察觉般。
“你在帝京时就知道,我并非朱颜公主?”
良久,我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沙哑的有些酸涩。
“是的。”他拿过刚才的匕首,割断白袍,包扎的结也打好了。
心一寸寸的沉下去。
我轻笑一声,仿佛不是我自己般,笑得瑰丽美艳:“那阁下和将军的条件是什么?”
“我替他绑架一个不是朱颜公主的女人,杀了南蛮埋伏在这边的部分探子。他替我杀我的大哥和二哥。”
他整理好衣衫,从地上站起来。有些偏黄的肤色,却也掩盖不住他深邃俊朗的五官。
说话的语气漫不经心,就好是说着去散步那样般从容。
天色明朗,茵茵绿草,美不胜收。
我以为在这里,便是远离一切阴谋的地方,便是世外桃源般的存在。
他明明早就知道是我,可是还是任由于勒绑架我到大军之前。
这是一盘算好的局。
无论那天我有没有穿着和朱颜公主差不多的衣服,都不会是她被掳至两军阵前。南蛮和匈奴想要绑架朱颜到这里来扰乱他的心,他便将计就计,趁乱安插探子。
至于究竟是谁被绑架,对他来说只要不是她,都无所谓吧。
太阳的光芒投过层层叠叠的树叶,斑驳的落在我的素衣上。
明明被人利用了,我却还因为他的不经意间而感动,还在担心他会不会中毒……
可笑的是,我还在他面前哭得像个小孩儿,把他当成我在这里的依靠,还认为是他将我带离梦魇。
我抓住身上的衣衫,就好像还是在个四四方方的棺材里,阴冷潮湿,漆黑绝望。
萧瞻,你的心思究竟可怕到何种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