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念我的女儿：
妈妈爱你。这是妈妈这么多年来第一次重新拿起笔写字，心情很激动很复杂，有些啰唆的说得不好的地方，但是这么多年了，再拿起笔给你写信的时候，妈妈还是紧张了很久，怕写得不好。
其实妈妈上学时，也写过不少日记，以前也当过语文组长，田如果很久不耕就会荒掉。妈妈毕竟还是很久很久没有写字了，写信给你如果词不达意，念念不要笑话妈妈。妈妈其实有很多话想对你说，借这个机会跟你好好说一说。
这么多年来，你一直没有得到过父爱。妈妈感到很不是滋味也很痛苦，你一定看不起妈妈。请你听听妈妈经历过的事情，体谅体谅妈妈的苦楚，好吗？
妈妈以前的老家其实是春城，也跟你提起过的，只是没有说过别的细节。那时候妈妈也痛苦啊，妈妈不想提，提了除了痛苦一点意义也没有。不过现在，妈妈愿意跟你说一说。
春城你应该知道的，现在被开发得越来越火了。在妈妈很小的时候，春城还没现在有名，就经常看见来自各个地方的人聚集到这里，他们游览，观看，拍照。妈妈就坐在家里的丝瓜架面前惊奇地看着各种各样的人。他们来的人很多，会有背着很大的黑色机器的人叫我摆姿势，给我糖果还有画片，然后就拍我。妈妈听得最多的是：这女孩怎么长得这么好看！
虽然经常有很多人到我们这来玩，但是我们的生活并没有多大的改变。我们那是一个古镇，已经存在很多很多年了，除了政府开发的一些地方，我们的生活其实还是没有改变的，我们那里的人思想观念是很落后的。虽然有不同的人进来，但是这个深山却还是深山，水也还是这些水。他们的存在也没什么特别的地方。他们来我们这里看看就看看，我们也跟他们过得两不相干。
我们家那时候的日子我还记得很深，虽然不是特别美好，但是现在想想，那样也不错，可能这辈子如果没有遇到小陈老师——这个毁了妈妈一辈子的人，可能妈妈现在还在春城安静地过着小日子，一个女人，也不用承受这么多风风雨雨。念念啊，你现在不懂，长大了就会明白，女人不能轻易动感情，就算是动了感情，一旦没有遇到个好男人，这辈子就完了。
我们一家人都是勤快的老实人，都特别爱面子，这也是妈妈再也没有回去的原因。那时候每天早晨，天刚刚亮，我父亲就得起床干活，背着锄头不是到菜地看看就是到田里转转，他喜欢板着脸，特别要面子，别人开玩笑都不敢开他的，他干活很勤快。我还一个姐姐，比我大五岁，也很勤快，她要做全家的饭。你外婆身体一直不好，家里常年中药不断，我读小学四年级时她就去世了。影响妈妈很大的还有村头的一个老人，那个老人是后来搬过来的，姓易，他的家里有很多好看的书还有新鲜好看的画，那个时候我和姐姐经常去他家玩。姐姐玩不了多少时间就要回家，因为实在有太多的活计等着她做。妈妈那时候还小，只有四岁，帮不了什么忙也没有什么地方去，你姨妈就常拜托老人帮忙照看一下。易爷爷每天都要写字，他写毛笔字的时候我就去翻他放在旁边的书。有很多字的不看，专门找图案多的，然后缠着老人给我讲。易爷爷人很好，给妈妈讲了好多好多故事，什么精卫填海，夸父追日，孟姜女哭长城，梁山伯与祝英台，女驸马……都是在他那里听到的。妈妈的记忆力很好，下次又能有模有样地复述出来说给你姨妈听和附近的小朋友听，大家都喜欢听我讲故事。易爷爷是个很聪明的人，他是妈妈读初中的时候去世的，那时候妈妈还去参加了他的葬礼，他的葬礼来了很多人，都是外面的人，易爷爷可能是一个很厉害的人，反正到现在妈妈也不知道他的来头和真正姓名。那时候易爷爷知道咱们春城本地人不看重学习，特别迷信，就老对我爸爸说，这肖白燕是可塑之才，文曲星下临，不能违背神意，要好好培养。
我爸爸特别信老人的话，我的姐姐，也就是你的姨妈，跟别的女孩子一样只读到小学五年级就辍了学，十三岁的时候就定给了杂货店的钟芝嫂当媳妇。但是你外公不敢违背神意，怕家里遭报应，下定决心要培养我。
妈妈从十三岁开始，就寄居在你外公的二兄弟那里，他家在山外，隔学校近。妈妈很珍惜上学的机会，一直在班上前三名，直到遇见小陈老师——当时他是我的语文老师。小陈老师长得很帅很有才气，他一来我们这的女生都疯了，成天都在背地里议论他，大家都很喜欢他，妈妈是参与议论最少的一个。下课的时候她们讲小陈老师，妈妈就不吭声，妈妈认为自己才是最喜欢小陈老师的。
小陈鼓励我们写日记，他说女孩子要爱看书爱写字才美丽，那时候妈妈每天都会把自己的心里话满满地写上去然后交给他，每天妈妈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写日记啊，长那么大，妈妈第一次把自己的心里话全都写出来啊，妈妈那时候每天都在想，我们在这里活着，这样活了上千年了很多习惯还是没有改，大家都活得稀里糊涂的到底是为什么？妈妈每天都把这些看到的想到的写到日记本里去，然后拿给小陈老师去看，小陈老师会给妈妈很多评语。妈妈那时候心里特别开心，觉得整个春城只有小陈老师不一样。
妈妈想错了，小陈老师有什么超凡脱俗的呢？他本质上也是个胆子小的人，也要面子，也死封建，也是个活在很多习惯和规矩里的人。只是很多时候写得好看说得好听罢了，说谁不会？可是妈妈不懂啊，妈妈以为一个人说出来的话写出来的话一定是一个人内心的想法啊。
那时候妈妈就天天幻想将来可以嫁给小陈老师。如果能够和他一起生活，哪怕就是回到这所学校教一辈子的书妈妈都心甘情愿。甚至妈妈做梦都梦见跟他结婚了，梦见了共同的孩子，然后在夕阳西下的时候一家三口绕着操场散步。那个梦做得很仔细，记得小陈老师从包里拿出一听易拉罐装的饮料，喝两口又递给我接着喝，妈妈醒来的时候嘴里都全是甜蜜的幸福的味道。
这样的事情在现实里太难发生了。春城实在是太安静，太闭塞了。对于妈妈来说，最大的梦想，其实并不是走出春城深山和老河水。春城确实很漂亮，外面是什么样子妈妈又不知道，也没什么兴趣知道，因为春城已经够漂亮了，但是妈妈那时候动了感情，就总觉得除了表面上看到的漂亮，也还需要一些其他的东西来填补眼睛看到的漂亮，但是妈妈一直不知道那是什么，周围也没有一个人理解我。有时候妈妈整夜整夜地想这个问题啊，记得有一天你姨妈半夜起来去喝水，见妈妈还没睡，就问妈妈：
“你怎么还没有睡？”
我就问她：“姐，你觉得这样好吗？”
她说：“什么这样？”
我说：“就是这样生活啊？”
我姐姐就说：“蛮好的啊，秋收完了终于可以歇息一阵子了。”
我急着说不是这样的，我问她：“你觉得我们这里的生活，这样好吗？”
可是我姐姐说：“什么好不好的，我越听越不明白了，赶紧睡觉吧。”
我说：“唉，姐姐，我是想问一点其他的东西。”
可是她已经躺下去开始打鼾了。
妈妈很失望，妈妈的内心始终有团雾蒙蒙的东西，妈妈想不明白，也看不清，跟人说也说不明白。直到遇到小陈老师，妈妈才清楚，原来那个东西大概就是感情和理解。小陈老师很聪明，他让我看到了不一样的色彩，妈妈非常爱他，可是他还是深深伤害妈妈了。那时候发生了很多事情，妈妈对小陈老师的感情被所有人知道了，你外公很生气，他非常爱面子，妈妈的行为让他抬不起头来，他还觉得妈妈光是喜欢小陈老师名声就坏掉了，以后肯定嫁不出去了，还给妈妈定了亲，妈妈除了小陈老师谁都不喜欢，谁都不想嫁。可是小陈老师太懦弱了。
二十几年前，妈妈一个人跑到鹿城来时，其实是希望小陈老师听到了会有点心疼，但是一点也没有，他很快结婚了。妈妈那时候真的好伤心好绝望，都不想活了啊，但是还是坚强地挺过来了。春城是回不去了，妈妈在鹿城吃尽了苦头，这里马路很宽，楼房很高，人很多，太阳就亮得刺眼，真的，妈妈经常不知道该去哪里才对。
那个时候，最想念的人是小陈老师——自己深爱的人。时时刻刻分分秒秒都在心里挣扎。我多希望他能出现在眼前或者能够带我回家啊。他也说过他喜欢我的，只是老师不能跟学生在一起。老师为什么不能跟学生在一起？我现在不是学生了，他会不会来找我呢？我天天想他啊！
念念，妈妈一生最开始爱的人是陈老师，一生最恨的人也是他。
他说春城的老师不能跟女中学生在一起，我出来了不是学生了，他说他喜欢我也不来找我，他跟那个又丑又矮又不爱看书写字的英语老师在一起了。妈妈在鹿城的时候每天都在想象小陈老师会来找妈妈的。可是他一直没有来。妈妈一生都是个要强的不服输的女人，绝对不甘心坐以待毙。
一开始妈妈大部分时间在一个离鹿城车站最近的私人咖啡馆当服务员，妈妈跟小陈老师暗示过，以后想去鹿城的，如果他来找我，就应该会想到的。老板肥头猪脸色眯眯的，老恨不得在妈妈身上揩油，老板娘又胖又小气，恨不得什么事情都叫我做，动辄横眉竖眼。没关系，妈妈能忍。每天晚上睡觉以前，我都狠狠地发誓，将来有一天一定要都补偿回来，叫那个欺负我的死胖女人好好看看颜色。
有一天，咖啡馆来了个客人，眉目很像陈老师。妈妈天天幻想陈老师能走进来啊，明明知道不是他，也跟了出去，走了很远，直到那男的在转弯的街头消失了，妈妈才放弃，坐在马路边坐了很久。没有别的念头，就是想小陈老师。妈妈那天就一边想小陈老师一边坐在街头发呆，低着头，傻傻看一双又一双走过的鞋，旅游鞋、布鞋、胶鞋、皮鞋……后来有一双高跟鞋停下来了，那双鞋子在妈妈对面坐了很久，妈妈都没有抬头。后来她就开始说话，一看就是个出来混江湖混得很好的女人，她说话很有礼貌，很有思想，观念很开放，又热情又体贴，妈妈很感动，她跟妈妈聊了很久，最后妈妈想通了决定去她说的地方工作。她说得对，妈妈没有背景没有关系没有多少文化，只有这张脸是唯一的资本，如果不趁年轻好好利用，这唯一的资本也毫无价值。念念，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外面的世界也很无奈。妈妈想告诉你，妈妈也是从感情里出来的。很苦，唯一的快乐就是看着你成长，你是妈妈唯一的亲人，妈妈想把最好的生活都给你。妈妈当初走这条路是走投无路，你不一样，你一定要替妈妈争口气。
妈妈怀念小的时候的念念，每次妈妈进门都要献上一个甜甜的吻。小妈说你在家里很乖巧，不哭也不闹。你渐渐大了，吵闹着逼走了小妈，不和妈妈轻易说话。天天不吭声也没什么表情，妈妈很着急，你成了一个怪孩子。妈妈看了许多关于单亲家庭的孩子的书，生活中百般与你融通，但是都不奏效。念念，孩子，妈妈如果不工作，是养不活你的，更没有办法送你进最好的学校。如果你不进最好的学校，将来怎么在这个如狼似虎的社会里混得下来？妈妈吃够了生活的苦和人们的白眼，一定要让念念过得幸福快乐。妈妈这一切都是为了你，现在活着也是为你，你明白吗？
妈妈知道，有时候把你看得太紧了，招你反感厌倦。孩子，妈妈没有亲人，你外公早就不肯认我，春城那地方风俗又封建又保守。妈妈只有你，特别害怕你不学好，怕你想不开。
念念，你知道妈妈为何要给你取这个名字吗？我要我的女儿将来无数人都能挂念着她，是有用有作为的。不像妈妈，来到这个世界跟废物一样被人看不起。孩子，你也是妈妈生活的唯一希望，妈妈想活下去，想有动力地活下去，所以生下你。这世界上的男人，一旦动了情就会变得不可靠，妈妈靠自己养你，所以念念，不管你如何看待妈妈，妈妈不管多少人认为我下贱，自己是问心无愧的。妈妈的命不好，年纪轻轻败在感情上，就走上了这条不归路，你一定要好好学习，将来出息，做一个有文化有知识有涵养的好女孩子。等念念长大了，成为社会的有用之才，妈妈才能够带你返回家乡，俗话说叶落归根，人总是不能够忘本的。妈妈也想家的。
妈妈又要出门了，天气凉了记得多穿衣服。进门出门注意别落下钥匙。晚上睡觉外面的铁门、里面的防盗门、不锈钢门、木门都要锁好，记得天黑之前就要锁上。晚上不要出去。万一有什么事情可以叫楼下的王奶奶或者李叔叔帮忙。不要不敢去开口，妈妈这个面子还是有的。
肖白燕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