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飞扬的母亲脾气暴戾,每天总能找到各种不顺心,每当不顺心,抓到什么狠命地摔什么。铁火钳就铁火钳,衣架子就衣架子,砸到地上就算地上,砸到女儿身上就算砸到女儿身上。母亲骂人,十分无理,寻常人等能够想象到的难以启齿的词语,不该从一个母亲的口里出来的,“****”之类全都顺口如流。
庄飞扬十分痛苦,她觉得这地狱一样的生活没有尽头,总想回到老人那里去,但是人太多了,已经回不去了,她又总想人是不是死后就会真的有不一样的世界,就可以回到童年。
父亲也变了,他什么都听母亲的。他嗓门变得很大很粗,脾气变得暴躁而狭隘,买新衣或好吃的都优先给儿子,三个梨子也要分儿子两个大的,两个女儿共同分一个小的。庄飞扬感到委屈,每次都要将那半边梨子扔很远,少不了一顿教训。
打就打,她跟妹妹不同,妹妹被打了马上叫嚷下次再也不敢了,要好好听话了,她则咬着牙齿一声不吭,要么就狠狠咬着牙齿冷冷反抗一句:
“有本事你就把我打死!不然总有一天你要后悔的。”
“这还了得!”她母亲气得浑身发颤,扑上来抓得她身上多处乌青。
庄飞扬的奶奶将她的袖子拉起来,放声大哭。庄飞扬的母亲恶狠狠地说:“我生的女儿,我想打就打,想骂就骂,想让她活就活,想让她死就死,自己撒尿拉屎,谁也管不着!”
因为母亲打女儿骂女儿,谁劝谁倒霉。邻里、老人、亲戚跟庄飞扬父母家的关系变得更差。
大堂堂的一个家,上下十几口,除了过年吃年夜饭聚在一起,平日里都是各扫自家门前雪。自家兄弟明算账,父亲与叔叔,小叔子与嫂子,两妯娌,大人与孩子,孩子与老人,大人与老人……你觊觎我,我觊觎你,破沙罐子废铜烂铁般,砰砰砰咚咚咚,不停地你撞我我撞你,你撞痛了我我又狠割下你,谁的嘴也不甘服输,谁都是一把手,明里是一家拆成几份,事实上是千刀万剐得到处是孔孔洞洞。
她开始怀念很久很久以前的生活,那只有爷爷奶奶与小动物相陪的生活。父亲不再是原来温慈的父亲,叔叔也被逼得蓬头竖目。偶尔去趟叔叔家,婶婶就骂:“遍天下人只有你家父母最自私无耻,你自己家里没有庙啊,到我家里来碍什么眼?”
她蹬蹬脚就回头走人。可是家里也不是人待的地方。
父亲不会骂,但是也受不了老婆的骂,她一骂,他就开始动手,除了儿子另外被庇护,其余两个女儿是动辄被教训。点点滴滴,不问巨细,只要有点矛盾有点不顺心母亲就爆发,庄飞扬在学校新奖下来的新本子新笔,舍不得用,拿回家一眨眼就找不到了,翻了半天在妹妹书包里,她拿回来,妹妹大哭大喊,母亲什么也不问一边骂一边摔一边打,摔到父亲心情烦躁了,家里又是一次世界大战,原本新置的一个家,两年下来,家具没有一件完整的了。弟弟娇惯了,谁都得臣服于他的无礼。
庄飞扬唯一的朋友就是小眷,经常对小眷说:
“小眷,我好羡慕你,你爸爸妈妈从来都不打你也不骂你。”
“我还羡慕你呢!”
“你怎么会羡慕我呢?”
“只有自己的父母,才能打骂自己的孩子,别人都没办法,我跟你不一样,你看我们这里的妇女,小孩子养到十几岁就出去打工,自己只有农忙时忙一下,又不用出去赚钱,吃饱了就天天议论别人,我爸爸妈妈只是怕别人议论,在这里混不下去罢了,大人都要面子得很。”
“可我妈妈就不怕别人议论,她骂人凶打人也凶,我很恨她。”
“可是你妈妈毕竟是你妈妈啊,我们这里风俗就是一定要有儿子啊,她偏心也是种风俗。”
“非要儿子做什么?凭什么偏心可以成为风俗,我就恶心这种风俗!”
“大人都说养儿防老。而且没有儿子,会被我们这里的人议论死的。”
“可是有儿子就不老了吗?有儿子不一样也要头发变白牙齿掉光。”
“他们说女儿生下来是给别人带,带大了就是别人家的,没意思,儿子是要留在家里给自己养老的。”
“有什么好养的,你没看到我们这里的老人都很可怜吗?刚发现自己中风就都吃药死了,因为儿子也没耐心治,大人都有每个人自己的生活要过,那些老人,就是自己不吃药死也要被媳妇欺负死。儿子长大了都听老婆的,我奶奶就这么说我爸爸的。”
“唉!悲哀。”
“小眷,我不想活了。”
“飞扬,你别吓我啊!咱们还这么小,你怎么可以这么想呢?我都没有不想活,我羡慕死你了。”
“我觉得回不到小时候了,活下去好恐怖。”
“嗨,你恶心这种风俗,可以出去看看嘛,干嘛就不想活了呢!”
“你刚刚说你羡慕死我了,你为什么羡慕我?”
“我羡慕你有亲生的父母和亲人在身边。亲生的,到底是不一样的,虽然表面上我看你爸爸妈妈也挺偏心的,但是我常常想,血浓于水,你总是不一样,总是要比我幸福的。我心里知道不是爸爸妈妈亲生的,很怕他们将我扔掉,我在他们面前做什么都很小心很害怕。”
“都带你跟你弟弟这么大了,怎么可能将你们扔掉嘛!我感觉我爸妈才想将我跟我妹妹扔掉。”
“你爸妈不会扔掉你们的,亲生的,我说不一样就是不一样的。”
“是有不一样吗?是有一点点念想的吗?”
庄飞扬坐在秋天的小板凳上,对着渐渐枯黄的叶子想了半天。
很小的时候,偶尔回来一次的年轻母亲看奶奶在忙,就给她洗澡,一寸寸地笨拙地擦背,又拿来自己新买的红背心给她穿,那幕新鲜喜悦的红,牢牢长在记忆里掉不了色。小学要订制新校服,报名了就交钱,全班只有她刚回来的父亲二话不说给她交了。因为报名的人过少,最后衣服没穿成,但她还是在小学生中间得意了很久。再大一点,他带着她到处寻医看眼睛,那是在母亲的****下,她因为反抗无力独自躲在角落里痛哭,哭着哭着眼睛有些涩痛,像是进了什么东西,揉了下,还是模糊,一觉醒过来,两只眼睛的视力永远都回升不过来了。父亲琢磨大概是遗传,因为他自己的视力也不大好,母亲自知有愧,不大作声。后来庄飞扬每次看见医生就提起,说自己的眼睛是被妈妈打了然后哭坏的,不是遗传的,母亲便要摔打东西。
母亲永远是这样,一肚子的怨气怒火,恨不得随时发泄光。她难以与母亲亲近,逢及到外婆家过年,老老少少几十口人,被安排着必须和母亲一个床铺,总是拖拖拉拉着不愿意上床。
庄飞扬坐在秋天的板凳上想,这样黑暗的日子什么时候才能结束呢?
学校里布置写家庭的作文,她一五一十地写:
“我的家是一个可怕的地狱,每天我都在想这种地狱的生活什么时候是个尽头,什么时候我才能彻底离开这个可怕的充满暴力和恶毒的地狱,去寻找属于自己的新生活……”
学校老师将父母叫过去,母亲阴着脸回来,晚饭也不做,扑到床上放声大哭,说是家丑不能外扬,谁家没有家丑,只有她家,脸都被她丢光了,自己每天辛辛苦苦从早累到晚图什么?
父亲累了一天回来没吃到晚饭,弟弟妹妹又饿又怕,吓得直哭,家里跟开了锅似的,父亲这回也不打她,将母亲托他新买回来的花瓶砸到地上,气急败坏地大叫:
“你怎么不去死啊?有你不多无你不少,你性情这么差,这么给老子丢人现眼,这么不知父母好歹,你这个丑八怪干脆去死了算了!死了后一了百了!”
庄飞扬狠狠咬着嘴唇,反击:“我没叫你们生下我来。”
父亲哑着嗓子说:“长得跟鬼一样,老子后悔当初就没弄死你了!你现在就可以去死。”
邻居都冲进来劝架,庄飞扬冲到杂物间抱起农药瓶子就要喝,吓得母亲马上叫人夺下了,又不敢骂又要骂,憋得顾自继续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