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并、凉外面的羌种，叛服无常，自从段顺、皇甫规等，依次出讨，屡破羌人，西境少安；至段顺、皇甫规先后被谗，征还受罪，羌众复炽。（见第五十一回。）规已起任度辽将军，独领尚输作刑徒，未得起复。会西州吏民，陆续诣胭，为顺讼冤，顺乃得免罪入朝，拜为议郎，出任并州刺史。会有滇那等羌，入寇武威、酒泉、张掖诸郡，焚掠庐舍，势甚猖狂，凉州几被陷没。朝廷闻警，乃复命顺为护羌校尉，乘绎赴任，滇那等素惮顺威，不待交锋，便即请降。还有当煎、勒姐诸羌种，互相勾结，抗拒如故，顺连年出击，屡破诸羌；当煎、勒姐诸羌人，并皆败北，再由顺率兵穷追，转战山谷间，大小经数十次，共斩首二万三千级，获生口数万人，马牛羊八百万头，收降部落万余，西羌瓦解；顺因功得封都乡侯。既而鲜卑诱引东羌，与共盟诅，使寇河西，中郎将张奥，方出督幽、并、凉三州，（见第五十四回。）主张招抚；东羌或率种愿降，惟先零羌不肯从命。再由度辽将军皇甫规，遣使宣谕先零；先零朝降暮叛，狡黯异常，嗣复进掠三辅；免乃遣司马尹端、董卓出击，阵斩虏首万余人，三辅少安。（董卓始此。）时尚为桓帝末年，有诏间顺以驭羌方略，顺独驳去规、灸两人计划，力主征讨，朝廷准如所议，听令出兵。顺即率兵万余人，资半月粮，进剿先零羌；自彭阳直指高平，行抵逢义山，望见前面布满羌人，轴重牲畜，累累不绝，顺众不免惊惶。独顺神色自如，下令军中，分为数队，前张强弩，次持长矛，又次挟利刃，共列三重，再用轻骑分驻两旁，成左右翼，然后召语将士道：“今去家已数千里，进可图功，退必尽死！各应努力向前，祸福安危，决在今日了。”
（亦一激将法。）随即向众大呼，鹰令杀敌，众皆应声腾跃，逐队奋进，先驱为强弩队，扯弓并射，箭如飞蝗，羌众纷纷避箭；阵势已动，当由长矛、利刃两队，乘隙杀入，一番乱搅，好似虎入羊群，无坚不破，再由顺亲率左右两翼，包抄过去，虏众大骇，顿时大溃，颖从后追剿，斩首至八千余级，获牛羊二十八万头，乃收兵回营，露布告捷。
适灵帝即位，窦太后临朝，进拜顺为破羌将军，赐钱二十万，召顺子一人为郎中；救中藏府颁给金钱彩物，稿赏军前，领既奉诏，复领轻骑追羌，驰出桥门谷，进抵走马水，侦知败羌屯集奢延泽中，即倍道兼行，一昼夜行二百余里，果见羌铁在前，魔骑突上，喊杀声震动天地，羌众不意顺至，无暇抵敌，都是回头就跑，略略迟慢，便把性命丢脱；及逃至落川，距奢延泽已数十里，方见顺军止追，乃收集溃羌，暂图休息。顺又遣骑司马田晏，率五千人出羌东，假司马夏育，率二千人出羌西；东西并进，夹攻逃羌。羌人也已预防，持械待着，可巧田晏先至，便兜头拦住，与晏鹰斗，晏部下只五千人，未及羌众半数，致为羌人所围。两下里拼死力争，正杀得难解难分，那西路已驰到，夏育攻入围场，援应晏军，晏趁势杀出，与育驱击羌众，羌众复败，窜至令鲜水上，倚流自固。晏使人飞报顺营，顺自往接应，会同晏、育两军，再向前行。到了令鲜水旁，军士已皆饥渴，水为羌众所据，无从极饮，当由顺勒众齐进，驱虏过水，虏连败心惊，因复却走，顺军才得取水解揭，炊饭疗饥，饥渴既解，精神又振，更逾水击羌，且战且追，直抵灵武谷。羌众背山为阵，拟决一死战；顺见他立住不动，已料透羌人心意，索性披甲先登，怒马突阵，（又是一激将法。）将士无不感奋，相率随上，一当十，十当百，杀得羌众弃甲曳兵，四处奔散。
顺复穷追至三日三夜，斩馘无算，到了径阳，军士皆脚下生茧，方停足不追，余羌俱窜入汉阳山谷间，顺拟休养数旬，再进军荡平余羌。适中郎将张矣，奏称东羌虽破，余种难尽，段顺性轻志急，胜负无常，不如用恩济威，庶无后悔，朝廷乃止顺再进，谕令审慎。顺已决志平羌，复书申请道：
臣本知东羌虽众，而软弱易制，所以比陈愚虑，思为永宁之算；而中郎将张央，谓虏强难破，宜用招降。圣朝明鉴，信纳替言，故臣谋得行；央计不用，事势相反，遂怀猜恨，信叛羌之诉，饰辞润意，云臣兵累见折衄，又言羌一气所生，不可诛尽，山谷广大，不便穷搜，血流污野，伤和致灾。臣伏念周、秦之际，戎狄为害，中兴以来，羌寇最盛，诛之不尽，虽降复叛。今先零杂种，累以翻覆，攻没县邑，票！掠人物，发家露尸，祸及生死，上天震怒，假手行诛。昔邢为无道，卫国伐之，师兴而雨。臣动兵涉夏，连获甘澎，岁时丰捻，人无疵疫；上占天心，不为灾伤，下察人事，众和师克。自桥门以西，落川以东，故官县邑，更相通属，非为深险绝域之地，车驰安行，无应折衄。案灸为汉吏，身当武职，驻军二年，不能平寇，徒欲修文裁戈，招降犷敌，诞辞空说，簪而无征，何以言之？昔先零为寇，赵充国徙令居内；煎当乱边，马援迁之三辅，始服终叛，至今为埂，故远识之士，以为深忧。今旁郡户口单少，数为羌所创毒，而欲令降徒，与之杂居，是犹树积棘于良田，养馗蛇于内室也！故臣奉大汉之威，建长久之策，欲绝其根本，不使能殖，本规三岁之费，用计五十四亿；今适期年，所耗未半，而余寇残烬，将向珍灭。臣每奉诏书，军不内御，愿卒斯言，一以委臣，临时量宜，不失权便，务使羌虏珍而西徽常安，则臣庶足报国恩于万一，区区此意，不尽欲言。
时朝廷方有内变，宰辅权阉，互相私斗，至有窦、陈骄戮等事，未遑顾及外情，所以顺虽复奏，不闻详细批答，但遣渴者冯禅，抚慰汉阳散羌，羌众正在穷蹙，情急愿降，受抚约四千人。段顺闻报，复上言春令方交，百姓甫在野农耕，羌虽暂降，县官无康粟济给，必当复为盗贼，不若乘虚进兵，一鼓平羌等语，朝廷又搁置不报。顺竟自发兵，再击东羌，行至凡亭山，与羌垒相距四五十里，即命田晏、夏育，率五千人屯据山上，羌人率众来争，蚁聚山下，仰首大呼道：“田晏、夏育曾否在此？可来与我决一死生！”（无非是恐吓伎俩。）晏、育听了，当然动愤，便鼓励将士，下山力战，卒破群羌；羌众向东奔溃，走入射虎谷中，分守诸谷上下门。顺欲乘此珍虏，先遣千人，截羌去路，结木为栅，广二十步，长四十里，又命晏、育等率七千人，衔枚夜上西山，结营穿堑，俯临羌垒，更使司马张恺等，率三千人上东山，与为特角。羌酋望见山上旗帜，才觉惊慌，亚引众来攻东山，断截水道，顺自领步骑往援，杀退羌众，乘胜会集东西山将士，进攻射虎谷上下门，一鼓捣破，遍搜深岩穷谷，屠戮殆尽，共诛羌酋以下万九千级，夺得牛马驴骡毡裘庐帐，不可胜计，（未免太酷，顺之不得令终，当亦由好杀所致。）单剩冯禅所抚四千人，尚获生全，分置安定、汉阳、陇西三郡，于是东羌乃平。
统计段顺两年用兵，先后经百八十战，斩首凡三万八千六百余级，获牲畜至四十二万七千五百余头，费用四十四亿，军士只死亡了四百余人。朝廷论功行赏，进封顺为新丰县侯，食邑万户。颖驭军仁恕，士卒摧伤，辄亲自省视，手为裹创，在营数年，未尝一日安寝，上下甘苦同尝，故人人感德，乐为效死。
当时皇甫规、张奥，并以防边着名，顺与他鼎足并峙。规字威明，类字然明，顺字纪明，三人皆籍隶凉州，世称为“凉州三明”，这且待后再表。
且说李膺、杜密等人，自经陈、窦失败，复致连坐，一体废锢。偏是声名未替，标榜益高，前此尝号窦武、陈蕃、刘淑为三君，三君皆死，海内无不痛惜。此外尚有八俊、八顾、八及、八厨诸名称：八俊就是李膺、杜密、荀显、王畅、刘佑、魏朗、赵典、朱寓，俊字的意义，无非说他是人中英杰；八顾系是郭泰、宗慈、巴肃、夏馥、范谤、尹勋、蔡衍、羊舍，顾字的意义，谓能以德引人；八及乃是张俭、岑晊、刘表、陈翔、孔显、苑康、檀敷、翟超，及字的意义，谓能导人追宗；八厨便是度尚、张邀、王考、刘儒、胡毋斑、秦周、蕃向、王璋，厨字的意义，谓能仗义疏财。这三十二人，除尹勋、巴肃被戮外，统尚留存，士人竞相景慕；惟阉竖视为仇雄，每下诏书，辄申党禁。中常侍侯览，为了张俭毁家一事，衔怨甚深，（见第五十三回。）嘱使乡人朱并上书告俭。
并素奸邪，为俭所弃，当然仰承览意，诬称俭与同乡二十四人，私署名号，图危社稷，封章朝上，诏令夕颁，即伤有司严捕俭等。长乐卫尉曹节，复讽朝臣奏发钩党，请将故司空虞放，及李膺、杜密、朱寓、荀星、刘儒、翟超、范涝诸人，一并逮治。灵帝年方十四，召问曹节等道：“如何叫做钩党？”节应声道：
“就是私相钩结的党人卫”灵帝又问道：“党人有何大恶，乃欲加诛？”节又答道：
“谋为不轨！”灵帝更间道：“不轨欲如何？”节直答道：“欲图社被！”灵帝乃不复言，准令逮治。（看他所问数语，好似痴呆，怪不得为宵小所迷。）李膺有同乡士人，得知风声，急往语膺道：“祸变已至，请速逃亡！”膺慨然道：“事不辞难，罪不逃刑，方不失为臣，我年已六十，死生有命，去将何往？”乃径诣诏狱，终被掠死，妻子徙边，门生故吏，并被禁锢。侍御史景毅子顾，为膺门徒，尚未及谴，毅独叹息道：“本谓膺贤，遣子师事，怎得自幸漏名，苟安富贵呢？”遂自表免归，时人称为义士。汝南督邮吴导，奉诏往捕范涝，涝家居征羌县中，导至绎舍，闭户暗泣。涝闻声即悟道：“这定是不忍捕我，为我生悲哩！”当下赴县诣狱。县令郭揖，见涝大惊，出解印缓，引与俱亡，且与语道：“天下甚大，何处不可安身？君何故甘心就狱？”涝答说道：
“涝死方可杜祸，何敢因罪累君？况母年已老，涝若避死，岂不是更累我母么？”
揖乃遣吏迎涝母子，使与诀别。涝向母拜辞道：“季弟仲博，素来孝敬，自能奉养，儿愿从我父龙舒君共入黄泉，（汾父显，曾为龙舒侯相。）存亡并皆得所，望母亲割舍恩情，勿增悲感，普如儿得病身亡罢了！”母闻言拭泪，复咬牙徐语道：“汝今得与李、杜齐名，死亦何恨？若既获令名，又求寿考，天下事恐未必有此两全呢！”（此母亦一奇妇人。）涝长跪受教，起身嘱子道：“我欲使汝为恶，恶岂可为？使汝为善，我生平原不为恶！”说至此，不禁呜咽，挥手令去，遂随吴导入都，亦即被掠死狱中。余如前司空虞放、司隶校尉朱寓、沛相荀显、任城相刘儒、山阳太守翟超等，并皆被捕，一并冤死，妻子皆流往边疆。
更可恨的是权阉肆毒，任意株连，平日稍有嫌隙，即把他名列党籍，非锢即戮，或与宦官素无仇怨，但有重名，播闻远近，亦就指为党人，一网打尽。
因此党狱连坐，共死百余人。再令州郡捕风捉影，辗转钩连，或死或徙，或废或禁，又不下六七百人。惟郭泰名列八顾中，却能和光同尘，不为危言激论，所以怨祸不及，幸得免累，但探闻正人名士，枉死甚众，不由得悲从中来，私自挥泪道：“《周诗》有言：‘人之云亡，邦国珍瘁。’今汉室亦蹈此辙，灭亡恐不远了！但未知瞻乌爱止，究在谁屋呢？”（“瞻乌爱止，于谁之屋？”亦《诗经》中语。）独张俭亡命未归，始终不得捕获，侯览定欲杀俭，令郡国严缉到案，如有收匿，与俭同罪。郡国官吏，应命侦查，四处搜缉，遇有前时留俭的人家，便即收讯，答杖交下，往往至死。
鲁人孔褒，与俭为至交，俭曾亡奔褒门，褒适外出，有弟融年才十六，出门应客。俭询知褒不在家，面有窘色，融转叩行踪，俭又因他年轻，未便遮告，免不得言语支吾。融即笑语道：“兄虽外出，难道我不能为君作主么？”乃留俭居宿，数日方去。郡吏闻风往捕，俭已脱走，遂将褒、融二人，系狱就讯。融首先认罪道：“俭来融家，原有此事，今已他去，未知何往；惟融兄在外，融实留俭，若要坐罪，融愿承当，与兄无涉！’褒待融说毕，当即接口道：“彼来求我，弟本不知，罪当坐褒。”郡吏得供，反致疑惑不定，因复传讯孔母。孔母答道：“妾夫已段，应为家长，家事处分，应归家长担任，妾甘心认罪！”郡吏见他一门争死，仍难定谳，乃将供词申奏朝廷，有诏竟令褒坐罪，释母及融；融由是显名。
史称融为孔子二十世孙，表字文举，父名仙，曾为泰山都尉。融幼有异察，年四岁时，与诸兄食梨，舍大取小，家人问为何因？融答说道：“我乃小儿，法当取小梨。”家属便呼奇童。（不愧为孔氏子孙。）及年十岁，随父诣京师，适李膺为河南尹，严肃门禁，除当代名士，及通家世好外，概不接见。融欲往视膺，独至膺府门前，顾语门吏道：“我是李公通家子弟，特来求见，敢烦通报！”门吏见他年幼有仪，料非凡品，因即入内白膺。膺以为通家子弟，不能不许他进见，特令门吏引入，及见面后，并不相识，惟觉融趋承尽礼，举止大方，却也暗暗称奇，乃开口间融道：“童年到此，定必高明，但未识令祖令父，与仆果有恩旧否？”融从容道：“先祖孔子，与明公先祖李老君，同德类义，相为师友，可见得是累世通家了！”（虽似辩言，却有至理。）膺不禁叹赏，宾佐亦啧啧称羡。
太中大夫陈炜后至，阖座便将融言转告，炜顺口说道：“小时了了，大未必奇！”
融应声道：“如君所言，少小时宁可呆笨，勿可聪明么？”炜不能答。膺却大笑道：“高明若此，他日必为伟器！”融乃辞去。越三年，即丁父优，哀彻逾恒，扶而后起，乡里又称为孝子；至与兄褒争死法庭，孝且兼佛，自然名誉益隆。
（孔融少年履历，随笔叙过。）惟张俭已出塞远扬，终得免戮，只晦气了几个亲友。陈留人夏馥，（即前八顾中之一）闻俭亡命，牵累多人，不禁窃叹道：“孽由己作，空污良善；一人逃死，祸及万家，还要求甚么生活呢？”遂剪须发，逃入林虑山中，自隐姓名，为冶家佣，日亲烟炭，形容毁瘁，阅二三年，无人知为夏馥。馥弟静载送嫌帛，反惹动馥怒，愤然与语道：“弟奈何载祸相晌？幸速携还！”静乃退归。
汝南人袁阂，恐遭党累，意欲投迹深山，只因老母尚存，未便远遁，乃筑土室，不设门户，但开一小窗，孑身伏处室中，从窗间纳入饮食；母或思阂，有时往视，阂方开窗应答，母去便将窗掩住，虽兄弟妻擎，不得相见，如是历十有八年，竟在土室中病终。故太丘长陈寔，家居颖川，也是一时名士，与中常侍张让同乡，让遭父丧，郡吏并皆会葬，惟名士裹足不前，寔却屈节往吊，让因此感寔，所有颖川名士，赖塞解免，多得全身。陈留人申屠蟠，前闻李膺、范涝等，非议朝政，为世所重，独引为深忧道：“昔战国时代，处士横议，国君且拥彗先驱，后来终有焚书坑儒的大祸；今日恐复见此事了！”遂避迹梁踢间，因树为屋，自同佣人，及钩党狱兴，蟠得脱然无累，徜徉终日。小子有诗咏道：
箕山颖水尚逃名，乱世如何反自鸣？
多少英雄流血后，才知智士善全生。
磋跄过了二年，灵帝行加冠礼，颁下赦文，惟党人不赦。阉人凶焰，横亘神州。欲知后事变迁，且看下回续叙。
西羌之为汉患，历有年所，诚能举兵荡平，未始非一劳永逸之计；然吾闻圣王之待夷狄，叛则讨之，服则舍之，非好为姑息养奸，实体上天好生之德，不忍艾夷至尽也。张夹主抚，段颖主剿，皆属一偏之见，虽后来颖得平羌，然斩首至三万八千余级，得无所谓血流污野，伤和致灾乎？况外侮可平，内盘不可去，钩党狱兴，名流尽珍；曹节、王甫等之研丧国脉，比羌患不窗倍被，豺狼当道，安问狐狸？张纲可作，吾知其愤且益甚矣。惟李膺、杜密、范汾诸人，不知韬晦待时，徒以一朝之标榜，祸及身家，株连亲友，是岂不可以已乎？而郭林宗、申屠蟠辈，则调乎远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