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桂阳太守陈奉，前已剿平长沙贼党，（见第五十一回。）复破灭桂阳贼李研，桂阳乃安。惟余贼卜阳、潘鸿等，逃入深山，伏处年余，觑得兵防少弛，又四出劫掠，蹂嗬居民；还有艾县残贼，亦与卜、潘二贼连合，大为民患。荆州刺史度尚，颇有胆略，招募蛮夷杂种，悬赏进讨，大破贼众，连平三碧，夺得珍宝甚多。卜、潘二贼，仍窜入山谷间，党羽犹盛，尚欲穷捣贼巢，珍绝根株；只士卒已腰囊满盈，不愿冒险再入，彼此逍遥自在，各无斗志。尚乃想出一法，向众扬言道：“卜阳、潘鸿，乃是多年积贼，能战能守，未易驱除，我兵已经劳苦，且与贼相较，还是彼众我寡，一时不便轻进。今宜征发诸郡兵马，并力击贼，方可图功。尔等可随时习劳，出外射猎，毋使游惰，待至诸郡兵到，大举进剿，岂不是一劳永逸么？”士卒闻言，很是喜悦，当即成群结队，共出游猎，每日获得禽兽，充入泡厨，足供大嚼，众情愈加踊跃，遂至倾寨俱出，四处弋射，尽兴始归。不意到了营旁，统是惊心休目，叫苦连天。原来那几座营盘，都已变做灰烬，所有平时珍积，被祝融氏收拾尽净了。（却是奇绝。）看官阅此，还道是营中失火，谁知却是度尚的秘计。尚见军心懈弛，无非为骄富所致，因特诱他出猎，密令心腹将士，暗地纵火，毁去各营，使他失所凭借，然后可以再用。大众未知尚谋，正在自悔自恨，涕泪交并，可巧尚来营巡视，故意顿足道：“我令汝等出猎习劳，实为平贼起见，今营中无故被毁，致失汝等蓄积，怕不是由贼狡计，前来放火么？这都是我失防闲，致遭此害，我定要向贼求偿呢！”说至此，见大众并皆感泣，又继续宣言道：“卜、潘二贼的财货，足富数世，诸君若能努力击贼，便可悉数取来，区区小失，不足介意，明日就进捣贼巢便了！’（虽是一番权谋，但欲驱策骄兵，亦不得不尔。）众皆应声道：“愿如尊命！”尚心中大喜，伤各军袜马薄食，待旦即发。
未几已是黎明，便传出号令，全军启行，自己亦披挂上马，扬鞭急进，驰抵贼浩。卜阳、潘鸿等贼，甫经起食，一些儿没有防备，被官军长驱杀入，如削瓜刈草一般，卜、潘二贼，弃食出奔，由吏士抢步赶上，乱刀交挥，任他两贼如何凶悍，已剁得有头无尾，血肉模糊。余贼大半饮刀，剩了几个脚长的毛奴，虽得侥幸逃生，也已心胆交碎，情愿改过自新，变做平民。荆州大定，群寇悉平。尚以功得封右乡侯，调任桂阳太守；越年征还京师，改命任撤为桂阳太守。
荆州兵目朱盖等，戍役日久，财赏不足，复愤患作乱，与桂阳贼胡兰等合并，共计三千余人，进攻桂阳，焚掠郡县。任胤胆小如取，弃地逃走，贼众辗转迫胁，多至数万，移扰零陵。太守陈球，婴城拒守，椽吏向球进说道：“贼势甚盛，明公不如擎家避难，尚可自全！”球勃然发怒道：“太守分国虎符，受任一方，岂可顾全妻擎，折损国威？如敢再言奔避，立斩勿贷！"椽吏乃咋舌退去。球即削木为弓，断矛为矢，引机扳发，射死贼党多人。贼攻城不下，因决城外流水，灌入城中，球相视地势，据高屯兵，反引水淹贼，贼众惊骇，乃将流水泄去。内外相拒十余日，全城无恙。
朝廷再授尚为中郎将，使率幽、冀、黎阳、乌植步骑二万六千人，往救零陵，尚连败贼众，又与长沙太守抗徐等，调集各郡士卒，合力讨击，大破胡兰。
兰急不择路，骤马乱奔，尚督兵追及，张弓搭箭，射倒兰马，兰颠仆地上，当由眼快脚快的军士，赶出一刀，了结贼命。余贼失去头颅共约三千五百级，朱盖等窜往苍梧。诏赐尚钱百万，抗徐等亦受赏有差。尚系山阳人，徐系丹阳人，两人为同时名将。至朱盖等入苍梧境，复被交陡刺史张磐击退，仍还荆州，后来为零陵太守杨漩讨平，这且毋庸细表。
且说李膺遇赦后，复起为司隶校尉，他本生性刚直，不肯诡随，虽已迭经挫折，仍然风裁严峻，执法不阿。小黄门张让弟朔，为野王令，贪残无道，甚至刑及孕妇，一闻膺为校尉，便即惧罪入京，匿居乃兄第舍。果然膺闻风往捕，亲率吏卒至让家，四处搜寻，不见形影，及见室有复壁，即令吏卒毁壁入视，得将张朔觅着，一把抓住，押赴锥阳狱中，讯鞠得供，立即处斩。让遣人说情，已经无及；没奈何入诉桓帝，谓膺专擅不法。桓帝召膺入殿，当面洁责，问他何故不先奏请，便即行诛？膺从容答说道：“昔晋文公执卫成公，归诸京师，《春秋》不以为非，《礼》云公族有罪，虽加三有，有司尚可执宪不从。且孔子为鲁司寇，七日即诛少正卯。今到官已越一旬，自恐稽迟获罪，不意反欲速见讥；就使臣罪至死，还望陛下宽限五日，使臣得珍除元恶，然后退就鼎镬，也所甘心了！”（元恶何能尽除？徒使权阉侧目，膺亦可以休炙。桓帝听着，因他理直气壮，不能再请，乃旁顾张让道：“这是汝弟有罪，应该加戮，不得专咎司隶呢！’遂令房退去，张让亦只好趋出。
嗣是黄门常侍，皆屏足帖息，虽经休沐，不敢复出宫省；桓帝怪问原因，众阉并叩头泣语道：“畏李校尉！”是时朝廷日乱，纲纪颓弛，惟膺不屈不挠，好似中流砒柱，士人或得邀容接，辄相欣庆，号为登龙门。（龙将烧尾，奈何？奈何？）太尉陈蕃，荐引议郎王畅，进为尚书，出任河南太守，奋厉刚猛，与李膺齐名；太学诸生三万余人，常钦慕陈蕃、李膺、王畅等人，交口赞美，编出三语道：“天下楷模李元礼，不畏强御陈仲举，天下俊秀王叔茂。”元礼、仲举、叔茂，便是李膺、陈蕃、王畅三人的表字。自从太学生有此标榜，遂致中外承风，竞相减否，孰忠孰奸，孰贤孰不肖，往往意为褒贬，信口歌谣。于是君子小人，辨别甚清，君子与君子为一党，小人与小人为一党，小人只知为恶，党派却结得牢固，不至分争。君子与君子，有时为了学说不同，政见不同，却互生龃龉，又从一党中分出两党来，两党相诽，久持不下，反被小人从旁窃笑，乘隙攻入，得将党人二字，加到君子身上。阁君不察，疑他结党为非，听信谗言，滥加逮捕，闹得一塌糊涂，这就叫做党祸。（小人原属可恨，君子亦不能无咎。）看官听着，待小子叙明东汉党祸的源流。（一朝大狱，应该特别叙明。）先是桓帝为蠡吾侯时，曾向甘陵人周福受业，及入承大统，便捆福为尚书；又有甘陵人房植，曾一任河南尹，也有重名。福字仲进，植字伯武，乡人替他作歌道：
“天下规矩房伯武，因师获印周仲进。”据此两语，似乎房植的名望，驾过周福，惟两人既相继通显，自然各置宾僚；福门下无不助福，往往优福劣植，植门下无不助植，又往往优植劣福，两造互争优胜，积不相容，免不得各树党徒，寝成仇隙，党人的名号，就从甘陵的周、房两家，发生出来。
既而汝南太守宗资，用范涝为功曹，南阳太守成瑨，用岑旺为功曹，并委他褒善纠违，悉心听政，二郡又有歌谣道：“汝南太守范孟博，南阳宗资主画诺；南阳太守岑公孝，弘农成增但坐啸。”宗资南阳人，成增弘农人，孟博系范涝表字，公孝系岑晊表字，歌中寓意，是归美范涝、岑晊二人，名为功曹，实与太守无二，冤冤相凑，衅启南阳。宛县人张泥，为桓帝乳母外亲，拥有资财，工雕刻术，尝琢玉镂金，私贿中官，中官与为莫逆交，往来甚密，犯得恃势骄横，肆行无忌，宛吏不敢过问。南阳功曹岑侄，因宛县为南阳属地，特劝太守成瑨，捕沦入狱，汜慌忙通讯中官，乞为救护，中官即为代请，颁下赦文，晊又促增诛死张泛。然后宜诏施赦。小黄门赵津，家居晋阳，贪残放态，太原太守刘质，亦将津捕入狱中，遇赦不赦，把津处死。
中常侍侯览，时已复官，即使张犯妻上书讼冤，并向桓帝前谐诉瑨、质，说他不奉诏命，罪同大逆。植帝顿时大怒，立征瑨、质下狱，伤令有司审漱，有司仰承中旨，复称两人佩当弃市。同时山阳太守翟超，使张俭为督邮，巡视全境。侯览家在防东，残害百姓，大起垄家，俭举奏览罪，被览从中搁置，童不上闻，惹得俭容忍不住，竟督吏投，毁去览家，籍没资财，览怎肯罢休？泣诉桓帝，归罪太守翟超，超又被逮下狱，当由有司定案，与前东海相黄浮同科，并输左校。（黄浮事，见第五十一回。）司空周景，时已免官，由太常刘茂代任，太尉陈蕃，邀茂一同入谏，请赦项、瑨、超、浮四人，桓帝不从，中常侍复从中媒孽，茂恐为所构，不敢复言。独陈蕃不甘隐默，再上疏力谏道：
臣闻齐桓修霸，务为内政；《春秋》于鲁，小恶必书，宜先自整仿，后以及人。今寇贼在外，四肢之疾，内政不理，心腹之患；臣寝不能寐，食不能饱，实忧左右日亲，忠言以疏，内患渐积，外难方深。陛下超从列侯，继承天位。小家蓄产，百万之资，子孙尚耻愧失其先业，况乃产兼天下，受之先帝，而欲懈怠以自轻忽乎？诚不爱己，不当念先帝得之勤苦耶？前梁氏五侯，毒遍海内，天启圣意，收而戮之，天下之议，冀当小平；明鉴未远，覆车如昨，而近习之权，复相煽结。小黄门赵津，大猾张泥等，肆行贪虐，奸媚左右；前太原太守刘玻，南阳太守成瑨，纠而戮之。虽言赦后，不当诛杀，原其诚心，在乎去恶。至于陛下，有何隔悁悁？而小人道长，营惑圣聪，遂使天威为之发怒，各加刑滴，已为过甚；况乃重罚，令伏欧刀乎？又前山阳太守翟超，东海相黄浮，奉公不挠，嫉恶如仇，超没侯览财物，浮诛徐宣之罪，并蒙刑坐，不逢赦恕，览之骄纵，没财已幸；宣犯衅过，死有余辜！昔！相申屠嘉，召责邓通，锥阳令董宣，折辱公主，而文帝从而请之，光武加以重赏，未闻二臣有专命之诛。而今左右群竖，恶伤党类，妄相交构，致此刑谴。闻臣是言，当复啼诉。陛下深宜割塞近习预政之源，引纳尚书朝省之事，公卿大官，五日一朝，简练清高，斤黜佞邪。如是天和于上，地洽于下，休祯符瑞，岂远乎哉？陛下虽厌恨臣言，臣但知为国效忠，冀回上意，用敢昧死奏闻！
桓帝览疏，非但不从蕃请，并且下诏责蕃。黄门中常侍等，恨蕃加甚，只因蕃为名臣，一时未敢加害，故蕃尚居官如故。平原人襄楷，诣姻陈书，力为瑨、质讼冤瑨，终不见报，会因河水告清，楷以为清属阳，浊属阴，河水当浊而反清，是阴欲乘阳之兆；又植帝尝就泄龙宫中，亲祀老子，用郊天乐，楷书中亦曾提及，谓黄老清虚，好生恶杀，省欲去奢，今陛下厉行诛罚，博采妇女，全与黄老相反，祭祀何益？词意很是激切，植帝惟置诸不理。楷复上书纠劾宦官，文中有云：“殷封好色，姐己是出，叶公好龙，真龙游廷。今黄门常侍，并犯天刑，陛下乃宠遇日甚，臣愚以为继嗣未兆，实坐此弊！”这数语激动一班阉竖，大起哗声。桓帝已逾壮，未得一子，也不免触起懊恼，即召楷入朝，令尚书问状。楷直答道：“古时本无宦官，自武帝末年，屡游后宫，始令阉人侍从，设置官职，这乃先朝弊政，不足为法！”尚书等斥楷违经诬上，应即论罪，竟把楷收送雏阳狱中，还是桓帝搁置不提，才免死刑。符节令蔡衍，议郎刘瑜，表救成瑨、刘质，言亦切直，并坐罪免官；瑨与质竟榜死狱中，惟岑隲、张俭，在逃未获。（珊、顺毕命，事由晊、俭二人启衅，乃瑨、质死，而哑、俭逃生，以义相绳，未免负友。）俭有清名，望门投止，辗转至东莱，匿李笃家。外黄令毛钦，闻风往捕，笃与语道：“张俭知名天下，所为无罪，明府素行清正，何忍拘及名士？”钦抚笃背道：“蓬伯玉耻独为君子，足下如何自专仁义？”笃又答道：“笃虽好义，明府今日，也分得一半了！”钦叹息自去，笃复送俭出塞，方得幸存。呸窜往齐、鲁，亲友亦竞为收容，惟前新息长贾彪，闭门不纳，彪曾有重望，在新息长任内，见贫民多弃子不育，特严令禁止，有犯与杀人同科，数年间户口蕃庶，民间称为贾父。至不纳岑哇一事，为众所疑，彪喂然道：“《传》云：‘相时而动，无累后人！’公孝要君致衅，自贻伊戚，我岂可私相容隐么？”（足令岑旺自愧。）后来晊走匿江夏山中，得疾乃终。
一案未了，一案又起，河内有术士张成，颇善占验，预料朝廷当赦，纵子杀人。司隶校尉李膺，收捕成子下狱，越日果有诏大赦，成子应当脱罪，膺独援杀人抵命的故例，不肯轻恕，竟将成子加诛。成尝挟术干时，交通宦官，宦官便替成报怨，峡使成弟子牢修上书，劾膺交结太学游士，共为部党，诽谤朝廷，败坏风俗。桓帝误为听信，严旨逮捕党人，班行郡国，布告天下，案经三府，当由太尉陈蕃，展览党人名籍，劾俱系海内闻人，便皱眉捻须道：“今欲逮捕诸人，统是忧国忠公，驰誉四海的名士；就使子孙有过，尚应十世加肴，况本身未着罪状，奈何无端收浦呢？”说着，遂将党人名籍却还，不肯署名。桓帝越加动怒，索性将司隶校尉李膺，罢官系狱；株连太仆杜密，御史中丞陈翔，及陈寔，范谤等，共二百余人，陆续捕入；或已闻风避匿，经有司悬金购募，务获到案。（党人并非大盗，为何这般严酷？）杜密颖川人，累迁北郡、泰山太守，调任北海相，监视宦官子弟，有恶必惩；及去官还家，每见守令，多所陈托。同郡刘胜，亦自蜀郡告归，闭门扫轨，不复见客。颖川太守王显，尝向密称美刘胜，说他清高绝俗，密知星讽己，奋然说道：“刘胜位为大夫，见礼上宾，乃知善不荐，闻恶无言，隐情惜己，自同寒蝉，这乃是当世罪人！密却举善纠恶，使明府赏罚得中，令闻休扬，岂非有裨万一么？”（无道则隐，奈何不知？）显闻言怀惭，待遇加厚。嗣入朝为尚书令，迁宫太仆，嫉恶甚严，与李膺名行相次，时人号为李、杜；膺既得罪，密自然不能脱身，与同连坐。陈翔系汝南人，官拜议郎，出任扬州刺史，尝举发豫章太守王永，私赂中官，吴郡太守徐参，倚兄中常侍徐瑛权势，在职贪秽，永与参因此被黜，宦竖与他结嫌，亦将他列名党案，逮入狱中。陈寔本与宦官无仇，不过因名盛遭忌，致被罗织。有人劝寔逃亡，寔叹息道：“我不就狱，众无所恃。”乃挺身入都，自请囚系。范涝本反对险人，一闻逮捕，便昂然入狱，狱吏谓犯官坐系，应祭皋陶，涝正色道：“皋陶为古时直臣，若知涝无罪，且当代诉天帝；如或不然，祭亦何益？”众闻涝言，并皆罢祭。度辽将军张矣，已就征为大司农。由中郎将皇甫规升任度辽将军，闻朝廷大兴党狱，遍拘名士，自耻不得与列，径拜表上陈道：“臣前荐大司农张免，便是附党，又臣输作左校时，由太学生张凤等为臣讼冤，便是党人所附；臣应同入党案，受罪坐罚！”
桓帝得书，却搁置一旁，并不批答。（想是宦竖与规无嫌。）就中恼了一位大臣，复毅然申奏，力为党人辩诬，正是：
谗口嚣嚣真阁极，忠言！谔谔总徒劳。
欲知何人出为辩诬，容至下回再表。
国家设兵，原以防盗，盗去不击，乌用兵为？观度尚之计激军心，似以诈谋使人，不足为法，然尚之所用以击贼者，乃蛮夷杂种耳；平素未曾训练，第因一时之募集，驱使从戎，若非设法以鼓动之，安能令其再接再厉，捣平贼巢耶？故尚之所为，权道也，非正道也！孔子所谓可与权者，尚其有焉。若李膺等虽素怀刚正，而当国家无道之秋，不如洁身远害，天地闭，贤人隐，古有明言，乃以一时之矫激，祸及海内，宁非愚忠？徐孺子谓大木将颠，非一绳所能维，郭林宗谓天之所废，不可复支，正洞明权变之言，故卒能超然于党祸之外；刘胜甘作寒蝉，亦比物此志云尔。李、杜虽忠，其如未识权宜何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