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王元奉着魄嚣命令，出据陇低，阻遏汉军。汉军尚未知确音，贸然前往，途次遇着来欺，也不过说是魄嚣拒命，未及王元出兵情形。耿弃、盖延诸将，以为陇抵一带，尚无阻碍，待至来款别归，即匆匆赶路，期在速进。哪知王元已安排妥当，静待汉军。汉军行近陇抵，见前途塞住木石，已觉惊心，但尚未遇兵将，还想进去。当下将木石搬徙，徐徐引入，好容易开通一路，走了一程，又是七呀八权，横截道路，再辟再走，费去了许多气力，还是不能尽通。
并且羊肠峻阪，逐步崎岖，害得军不成伍，马不成群。蓦闻陇上鼓角齐鸣，一彪军从高趋下，持着长枪大戟，奔向汉军。汉军已人困马倦，如何抵敌？没奈何倒退下去。那敌势很是凶悍，再加领兵主将，就是魄嚣部下主战的王元，锐气方张，迫人险地，满望一鼓荡平汉军，怎肯轻轻放过？汉军叫苦连夭，慌忙退走，已是不及，前队多被杀死，后队自相蹴踏，又伤毙了许多。耿弃、盖延，虽都是能征惯战，怎奈势不相敌，无法可施，也只好引兵出险，且战且行。
（何故轻进？）王元紧追不舍，又来了魄嚣大队，漫山蔽谷，悉众前来。汉军只恨脚短，逃得不快。嚣与元步步进逼，一些儿不肯放松，恼了汉捕虏将军马武，激厉勇士，返身断后，手持一干长戟，向嚣兵冲杀过去，勇士一齐随上，击毙追兵数百人。嚣兵乘兴进来，不防有这场回马阵，倒吓得脚忙手乱，一齐退去，嚣与元也恐有失，鸣金收回，汉军才得退入长安。
光武帝时已还都，闻诸将败还，亟令耿弃移军漆邑，祭遵移军研城，使吴汉等保守长安，另遣冯异出屯构邑。异奉命即往，行至半路，有探马报称嚣将行巡，来攻构邑，兵已下陇。异申令将士，倍道巫进。部将统言虏兵方盛，不可与争，宜择地安营，徐思方略。异勃然道：“虏兵临境，幸得小胜，便思深人，若拘邑被取，三辅动摇，岂不可虑？兵法有言：“攻者不足，守者有余。’
我若得先至据城，用逸待劳，便可阻住虏马，并不是急欲与争呢！”（确是有识之言。）乃长驱急驰，竟得入城，但使将士静守，堰旗息鼓，待着敌军。行巡引众至城下，见城上毫无守备，总道是唾手可取，不如休息片时，再行督攻。
部众得令，并皆下马散坐，无复纪律。异从城楼上悄望，备悉虏情，当即击鼓扬旗，庵兵杀出。行巡未及防备，当然着忙，部下越加惊乱，上马亟奔，被异追杀数十里，斩获无算，方才收军回城。同时祭遵在沂，亦得击走王元军，汉军复振。北地诸豪长耿定等，俱闻风献表，背嚣降汉。马援在上林苑屯田，上书胭廷，具陈破嚣计划，且言：“臣非负嚣，嚣实负臣，臣初次诣网，嚣曾与约事汉，不料他翻覆如此，所以臣愿献密议，决除此虏。”光武帝因召援进见，面询方略。援请先剪羽翼，继攻腹心。光武帝乃给发突骑五千，带领前往，便宜从事。
援即往来游说，离间嚣将高峻、任禹等人。嚣自觉势孤，始上书谢过，略云：
吏民闻大兵碎至，惊恐自救，臣嚣不能禁止。兵有大利，不敢废臣子之节，亲自追还。昔虞舜事父，大杖则走，小杖则受。臣虽不敏，敢忘斯义！今臣之事，在于本朝，赐死则死。加刑则刑。如遂蒙恩，更得洗心，死骨不朽！
书至烟下，诸将以嚣虽陈谢，言仍不逊，请光武帝诛嚣质子，大举入讨。
光武帝心尚未忍，复使来软至研，传递复谕。谕云：
昔柴将军（柴武。）与韩信书云：（信系韩王信，非淮阴侯。）“陛下宽仁，诸侯虽有亡叛而后归，辄复位号，不谏也。”以嚣文吏晓义理，故复赐书。
深言则似不逊，略言则事不决。今若束手听命，复遣峋弟诣阀，则爵禄获全，有浩大之福炙。吾年垂四十，在兵中十载，不为浮语虚词，如不见听，尽可勿报！
嚣得谕后，已知光武帝察破诈谋，竟不作答。凉州牧窦融，遣弟友上书，自陈忠捆。适因魄嚣叛命，道梗不通，友从中途折回，另遣司马席封，从间道至长安，呈上书奏。光武帝答书慰藉，情意兼至。融乃贻书责嚣，语多削切，由小子再录如下：
伏惟将军国富政修，士兵怀附，亲遇厄会之际，国家不利之时，守节不回，承事本朝。后遣伯春（即嚣子拘，见上。）委身于国，无疑之诚，于斯有效。融等所以欣服高仪，愿从役于将军者，良为此也。而忿悁之间，改节易图，君臣分争，上下接兵，委成功，造难就，去纵义，为横谋，百年累之，一朝毁之，岂不惜乎？殆执事者贪功建谋，以至于此，融窃痛之。
当今西州地势局迫，民兵离散，易以辅人，难以自建。计若失路不返，闻道犹迷，不南合子阳，则北入文伯耳。夫负虚交而易强御，恃远救而轻近敌，未见其利也。融闻智者不违众以举事，仁者不违义以徽功，今以小敌大，于众何如？弃子徽功，于义何如？且初事本朝，稽首北面，忠臣节也。
及遣伯春，垂涕相送，慈父恩也。俄而背之，谓吏士何？忍而弃之，谓留子何？自起兵以来，转相攻击，城郭皆为丘墟，生民转于沟壑。今其存者，非锋刃之余，则流亡之孤。迄今伤瘦之体未愈，哭泣之声尚闻。幸赖天运少还，而将军复重其难，是使积琦不得遂廖，幼孤复将流离，其为悲痛，尤足憋伤，言之可为酸鼻，庸人且犹不忍，况仁者乎？融闻为忠甚易，得宜实难。忧人太过，以德取怨，知且以言获罪也。区区所献，惟将军省焉！
（想是班彪手笔。）融既贻嚣书，专待使人返报。过了旬日，使人回来，甚是懊怅，报称被嚣斥归。融也觉动怒，召集河西五郡太守，部署兵马，并上疏行在，请示师期。
光武帝优诏褒美，且因融七世祖广国，为孝文皇后亲弟，（文帝后窦氏，见《前汉演义》，）曾封章武侯，谊关姻戚，特赐汉祖外属图等，表示情好。一面救令右扶风太守，修理融父坟墓，祭用太牢。所有四方贡献珍物，往往转赐与融，使命不绝。融当然感激，毁去嚣所给将军印缓，令武威太守梁统，刺死嚣使张玄，更发兵攻入金城，大破嚣党先零羌封何，夺得牛马羊万头，谷数万解，充作军实，守候车驾西征。嚣因汉军压境，河西失和，自觉孤立无助，不得已遣使诣蜀，称臣乞援。（仍要向人称臣，何苦背汉？）述封嚣为朔宁王，遣兵往来，与为特角。嚣正拟发兵内犯，又闻得汉将冯异，夺去安定、上郡各城，因即率步骑三万人，往攻安定。行抵阴架，适与冯异相遇，交战数次，不获一胜，快快引还。再令别将攻汧，又为祭遵所破，退回天水。两番跋涉，统是空劳，反丧失了若干士卒，若干当粮。嚣将王遵，屡次进谏，俱不见纳，会得来欲招降书，因潜挈家属径投锥阳，诣姻请降，得拜太中大夫，封向义侯。光武帝欲亲往讨嚣，偏遇日食告变，乃暂罢军事。诏求直言，并救公卿以下，举贤良、方正各一人。先是建武五年，光武帝尝访求高士，得周党、王良等人，三征始至。周党字伯况，籍隶太原，素有清节，王莽篡位，更托疾杜门，足迹不涉乡里。及征车迭至，不得已奉命诣圈，布衣敝巾，坦然入见。到了光武帝座前，虽然跪伏，却是未尝呼渴，但自言山野布衣，不谙政事，仍请放还云云。光武帝并未加责，叫他退朝候命。独博士范升，上疏奏勃道：
臣闻尧不须许由、集父，而建号天下；周不待伯夹、叔齐，而王道以成。伏见太原周党等，蒙受厚恩，使者三聘，乃肯就车；及陛见帝廷，党不以礼屈，伏而不渴，惬赛骄悍，有失臣道。党等文不能演义，武不能死君，钓采华名，希得三公之位。臣愿与坐云台之下，考试图国之道。倘不如臣言，臣愿伏虚妄之罪；果党等敢私窃虚名，夸上求高，亦当罪坐不敬，为天下戒。臣昧死上闻。
光武帝览毕，将原疏颁示公卿，另行下诏道：
自古明王圣主，必有不宾之士，伯夷、叔齐，不食周粟；太原周党，不受肤禄，亦各有志焉。其赐帛四十匹，许遂所志。
党受诏即归，与妻子隐居混池，着书成上下篇，寿考终身。邑人共称党为贤，设祠致祭，岁时不绝。惟东海人王良，受官沛郡太守，迁任太中大夫，进为大司徒司直，在位恭俭，妻子不入官舍，布被瓦器，如寒素时。司徒史鲍恢，因事至东海，过候王家，良妻布据曳柴，方从田间归来，恢素未相识，错疑是良家佣妇，便昂然与语道：“我为司徒椽属，便道至此，欲见王司直夫人，”良妻答道：“妾身便是！椽史得无劳苦么？”恢不禁惊讶，慌忙下拜，并间良妻有无家书。良妻答称：“在官言官，不敢以家事相烦。”恢叹息而还。（贤妇风范，比义夫尤为难得。）后来良因病辞归，病愈后应征复起，道出荣阳，探访故友。
故友不肯出见，但传语道：“不有忠言奇谋，乃窃取大位，岂不可耻？奈何尚仆仆往来，不自惮烦呢？”良听了此言，未免自惭，乃谢病归里，终不就征。此外尚有太原人王霸，隐居养志，亦被征入都，引见时称名不称臣，有司向霸话问，猫答道：“天子有所不臣，诸侯有所不友，原是儒生本分呢！”时大司徒伏湛免官，进用尚书令侯霸为大司徒，侯霸素重王霸名，情愿推贤让能，王霸独乞病告归，偕妻逃隐，茅屋蓬户，安享余年。又如北海人逢萌，雁门人殷漠，累征不起，并为逸民。
最着名的乃是七里滩边的钓夫，羊裘一袭，遗范千秋，小子述及姓名，想看官应亦早有所闻。此人非别，本姓是庄，单名为光，表字子陵，会稽郡余姚县人。汉史避明帝名讳，改庄为严。因此后人只称他为严子陵先生，不叫他做庄子陵。（特别提出，复特别辨明。）光武帝少时游学，曾与他一同肄业。到了光武即位，他却移名改姓，避家他去。光武帝忆念故人，令会稽太守访问踪迹，不见下落；再令海内各处搜求，亦无影响。光武帝终不肯忘怀，口述形容，使画工绘成肖像，到处物色。“天下无难事，总教有心人。”果然有人奏报，说在齐国境内，有一男子身披羊裘，屡钓泽中，面目与画图相似。光武帝大喜道：
“这定是子陵无疑了卫”（仿佛得宝。）忙命有司备安车，携玄缎，往齐礼聘。严光接着，尚未肯自道姓名，只说是：“朝廷误征。”使臣哪里肯放？不论他是真是假，定要请他上车，三请三却，毕竟一难当十，被朝使手下的随员，前推后挽，竟将他拥至车上，飞驰入都。光武帝闻光到来，尚防他乘间逸去，特命就舍北军，妥给床褥，使太官（主膳之官。）朝夕进膳，奉若神明。大司徒侯霸，与光为旧识，忙使部属侯子道，奉书问候。光踞坐床上，启书读讫，半晌才顾问道：“我与君房相别已久，（侯霸字君房。）君房素有痴疾，今得为三公，痴疾可少愈否？”（奇人奇语。）子道答道：“位居鼎足，怎得再痴？”光正色道：“既无痴疾，为何遣汝来此？”子道接口道：“司徒闻先生辱临，本欲即来问候，适因公务匆忙，未能脱身，愿侯日蓦稍闲，前来受教。”光又笑道：“汝言君房不痴，这岂不是痴想么？天子使人征我，三请方来，我尚不欲见人主，难道就先见人臣？”子道听罢，也不便多与絮耻，但求光复书还报。光托言手不能书，只好口授，因接说道：“君房足下，位至鼎足，甚善。怀仁辅义天下悦，阿诀顺旨要领绝！”说到末语，便即住口。子道再欲请益，光大笑道：“君莫非来买菜么？求益何为？”（原是够了。）子道乃返报侯霸。霸将光语录出，封奏进去。光武帝微晒道：“这也是狂奴故态，不足计较！”说着，即命驾出宫，亲往访光。
早有人向光报闻，光置诸不理，高卧如故，佯作闭目熟睡状。（亦太矫情）光武帝亲至床前，见光祖腹卧着，因用手抚腹道：“咄咄子陵，何故不肯相助为理？”光仍然不起，良久始张目熟视，也不陈谢，但答说道：“从前唐尧有天下，帝德远闻，尚有巢父洗耳。士各有志，奈何相迫如是？”光武帝啃然道：
“子陵，我竟不能屈汝么？”乃升舆还宫。既而令侯猫邀光入圈，略迹谈情，与叙旧事，光始从容坐论，不复据傲。光武帝婉颇间光道：“君看我比前日何如？”
光答道：“似胜往时！”光武帝鼓掌大笑，留光食宿，与同寝卧。光用足加帝腹上，伪作奸声，好一歇方才移去。到了洁旦，即由太史入奏，谓客星侵犯御座，状甚危迫。光武帝笑说道：“联与故人子陵共卧，难道便上感天象么？”因面授光为谏议大夫，光并不称谢，亦不辞行，拂袖自去。返至富春山中，仍旧做那耕钓生涯，年至八十乃终。今浙江省桐庐县南，有严陵徽，与七里滩相接，背后有山，叫做严山，山下有石，能容十人，就是严光钓鱼处，俗呼为严子陵钓台。地因人传，流芳百世，可见得亮节高风，比那封侯拜相，还要光荣十倍哩！
（热中者可以返省。）这且搁过不提。
且说渔阳告平以后，光武帝尝使茂陵人郭极，就任渔阳太守。极镇抚百姓，纠除群盗，境内咸安。惟卢芳窃据北塞，屡引匈奴兵入寇，大为边患。极复整勒士马，修缮堡浩，阻绝胡骑南下，一尘不惊，人民得安居乐业，户口日蕃，中外都称为贤太守。会因大司空宋弘，有事免职，朝臣多举极代任。光武帝以卢芳未平，不便将极内调，所以未曾允议。建武七年春三月晦日，太史又奏称日食，有诏令百官各上封事，毋得言圣。当时杜林、郑兴等人，弃嚣归乡，（见前回。）统由光武帝闻名召入，各授官职：林为侍御史，兴为太中大夫。此次因变陈言，谓应俯从众议，调任郭极为大司空，且言日月交会，数应在朔，今日食每多在晦，乃是月行太速，故有此变。君为日象，臣为月象，君元急故臣下促迫，致见咎征，望陛下垂意洪范，勉思柔克等语。光武帝也优诏褒答，惟仍不愿调回郭极，却令妹夫李通代任。通首先倡义，弼成大业，身尚公主，仍然谦恭自持，不敢骄盈，故得保全爵位，以功名终。（富贵寿考，全赖谦冲。）太傅褒德侯卓茂，已经病段，特赐棺全地，表彰香硕。（叙笔载明生卒，亦无非阐扬名士。）并因前侍御史杜诗，累任沛郡、汝南各都尉，所在称治，乃更调任南阳太守。南阳为光武帝故乡，从龙诸臣，半出南阳，历任太守，反视为畏途，只恐得罪贵戚。及杜诗往郡，兴利除害，政治清平，无论贵贱，一体翁服。又修治破池，广拓土田，在郡数年，家给人足，时人比诸前汉的召信臣。信臣曾为南阳太守，也是一位施德行惠的好官。南阳人所以传出两语云：“前有召父，后有杜母。”小子亦有一诗，录述于后：
黄堂太守一魔来，万汇全凭只手栽，召父已亡推杜母，养民毕竟仗贤才。
转眼间又是一年，光武帝顾念陇西，又要遣将往讨了。欲知何人西征，待至下回发表。
魄嚣据有西州，自称上将军，因时乘势，崛起图功，原不必定居人下。追既受邓禹之承制封拜，则君臣之名义已定，又何得再怀反侧乎？设当光武讨蜀之时，率兵效命，功且十倍窦融，他日即不得封王，公侯可坐致也。乃惑于蜚言，翻覆不定，始则助汉而诛蜀使，继且叛汉而为蜀臣，同一屈膝，朝秦暮楚胡为者？况雏阳如旭日，而蜀如朝露，一可恃，一不可恃，于可恃者而背之，不可恃者而亲之，甚炙其愚也！彼如严子陵之孤身高蹈，抗礼阔廷，后世不讥其无君，反称其有节，诚以其敞展富贵，超出俗情，云台诸将，且不能望其项背，追论魄氏子哉！若周党、王霸、逢萌诸人，亦子陵之流亚，而王良其次焉者也，然亦足以风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