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三年初,刚过完年的紫禁城并没有一点喜色,仍然沉浸在去年孝康太后去世的阴影之中。新帝登基才第三年,紫禁城却已经办了两场国丧了,还没有脱下先帝的丧服,又穿上了太后的丧服。
现在这座宫殿,这片国土,这个天下,属于一个才十一岁的孩子爱新觉罗氏玄烨。
接连的国丧,长街上两两穿梭的宫女们的鬓边不带绒花,连头绳和穗子都不敢用红色。先帝的嫔妃们早已搬去慈宁宫随太后住,而属于玄烨的女人们或者应该说女孩子们都还没有住进这座宫殿。
偌大的后宫空荡荡毫无颜色。
这样的沉闷与无聊对于后宫来说是难得的安静,但前朝却不像后宫那样平静。
索尼、苏克萨哈、遏必隆、鳌拜四大臣辅政的平衡局面已经逐渐被打破。鳌拜弄权越发跋扈,索尼老了只在乎保全自身,遏必隆凡事附和鳌拜,苏克萨哈与鳌拜不和奈何根基薄弱且势单力孤无法对抗,而远方三个异姓藩王也正在默默积蓄着力量。
一个没成年的孩子,无论有多早熟,都不会是他们的对手。
但这个孩子的背后,坐着经历了四朝的太皇太后博尔济吉特氏布木布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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慈宁宫的小佛堂里,几根藏香袅袅生烟。
布木布泰静静地坐在那里,半日不发一声,似乎什么都没有想。
她原本并不信佛而更信满人的萨满,但自从儿子顺治帝爱新觉罗氏福临去世后,布木布泰就在自己的宫里设置了这个小佛堂。从此每日都去那里燃几炷香静默一会儿,特别是当她有事情需要做出决定的时候,就会呆的更久。
今天便是这样的时候。
布木布泰心里明白如果想要孙子玄烨将来能够无事平安亲政的话,她现在就必须做出决断了。毕竟谁知道她还能再活几年呢,必须要在走之前给玄烨铺好路。
布木布泰想起了玄烨登基那天,她牵着他的小手,就如同很多很多年前她牵着福临的小手那一天。不同的是,福临的手是凉的,冰凉,玄烨却是热的,火热。福临在害怕,或许是在害怕多尔衮,或许是在害怕那些跪在他面前的大人们,或许是在害怕其他。
福临是个好孩子。
布木布泰一想到福临就会忍不住心痛,却又仍然忍不住会想到他。
藏香燃尽了,佛像的脸上看不出悲喜。
也是玄烨登基的那一天,布木布泰在心里对自己发了个誓言,不是对天,不是对地,不是对漫天神佛,只对她自己:这一次她一定会成功教养出一个合格的帝王,守住这几代人和无数鲜血性命换来的江山,守住这她的爱人和儿子为之牺牲了的天下。然后她就能安心地离开这个尘世俗世了,毫无留恋的,快乐的。因为她终于能够再次见到她所爱的人们了。
玄烨会是个好皇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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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即使是你这个世间上最高贵的女人大清的太皇太后,想要达成某个目的,也难免要做出牺牲。命运在某种意义上总是公平的,众生皆苦,并不会因为你的地位和身份而有丝毫不同。布木布泰也早已经明白这点。
几代科尔沁博尔济吉特氏女人们的传统就这样断在她手里,哥哥和姑姑在地下会怎么说呢,会怪她怨她骂她吗。可布木布泰早已经不是科尔沁草原上那个跑着笑着骑着马儿奔驰着的小女孩了,那个女孩子早已经死了,死在了当年还是大金的后宫里。
博尔济吉特氏布木布泰是大清的太皇太后。
那么该拿乌兰怎么办呢。布木布泰数着佛珠的手停了下来,不过也只是停了一瞬间,手又继续动了起来。她暗笑自己,经历了多少生生死死,熬过了多少一百零八颗菩提子佛珠都数不尽的烦恼,多少事情都见过了,多少事情都做过了,现在临了老了却反而有一点心软了。
用过午膳,歇过午觉,苏茉儿伺候布木布泰重新梳洗。
“苏茉儿,我刚刚做了个梦。”布木布泰看着镜子里那张自己并不太认得的苍老的脸,“梦见姑姑了。”
“格格梦见大福晋了?”在只有她们两个人的时候,苏茉儿仍然叫她格格,叫去了的孝端文皇后大福晋,彷佛她们两个仍然是十七八岁的样子。
“嗯,梦见我刚进皇太极的后宫的时候,姑姑对我说的话了。”布木布泰摸着白发,微微叹了口气,“晚膳之后,召乌兰过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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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的夕阳洒在紫禁城朱红的墙上,宛如血色,养在慈宁宫的太皇太后的侄孙女博尔济吉特氏乌兰来请安了。
乌兰身穿石青色缎梅花纹便袍,外头罩着蓝色寿字纹小坎肩。手上拢着迦南香十八子手串,耳朵上三个小小的白玉耳环。头上梳是的小二把头,横插着银扁方,除了灰白玉簪和蓝宝石簪子之外毫无装饰。细长的眼睛和眉毛有一点子布木布泰年轻时候的味道,干干净净的脸,没有一点脂粉的痕迹。
布木布泰照旧问了乌兰每日的功课,乌兰也照旧一一回答了。
乌兰心里只觉得奇怪,这些不是每天早上请安的时候说的事情吗,为何现在问。但她并不敢表现出疑问,仍然低眉顺眼温温柔柔地认真一一作答。当年才十岁的乌兰离开家离开父母,走了几个月从科尔沁草原来到了北京,来到了紫禁城。两年后的今天早已适应了这座四四方方的宫殿里的日子,没有一望无际的草原和天空的日子。
乌兰并不像一般草原上的女孩子那样活泼外放,不过确实是个懂规矩的好孩子,这两年的时间没有白费,布木布泰心里想着。她看着眼前装扮已经彻底是清宫女子模样的侄孙女,用和平日问话一样的语气淡淡地说:“今年皇上就要开始选秀了,到时候会从满八旗世家里选出皇后。”
布木布泰的话音未落,乌兰愣住了。明明已经初春,乌兰却感觉到一股突如其来的却冰冷无比的寒气从头顶往下,瞬间冰冻住了她的全身。她想要停住却止不住地在发抖,她的牙齿似乎在咔哧咔哧作响,嘴唇也在发抖,不知道要说什么,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知道了,姑祖母。”但即使这样乌兰也仍然记得太皇太后让她叫她姑祖母的事情。
“其余嫔妃仍然会通过选秀从满蒙汉二十四旗中选出。”
“知道了,姑祖母。”
“好了,你回去歇着吧。”
“知道了,姑祖母。”
这两年的时间终究是白费了。
“是我的错,我一心只想要避免重蹈当年静妃的覆辙。想着提前把乌兰养在宫中,好好地教她,就能让她将来更好地适应那个位子。也是想让她和玄烨能有点一块长大的情分,让她成为玄烨的膀臂。”布木布泰面色平静如水,如紫禁城的夜空。
“格格这是你的好心不是你的错。”苏茉儿安慰布木布泰。
不过布木布泰可能会有一点心软,但也早已经过了会为这一点心软多花什么心思的年纪。这座宫殿里有多少花骨朵从未开过就这样凋谢了,也不缺乌兰这一朵。但如果要做出牺牲,那么这份牺牲必须要换回足够多的回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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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会成为这天下间最勇猛的巴图鲁的妻子,给他生儿育女,然后你的子女会给你更多的孙子孙女。”
“别像你的姑姑们那样让科尔沁失望。”
走回自己院子的一路上,乌兰仿佛又在耳边听到了离开家之前阿玛和额娘的谆谆叮嘱。脚步虚浮,深一步浅一步,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回的院子。
“你叫什么名字。”
“启禀皇上,乌兰,博尔济特氏乌兰。”
“乌兰,红色,那你怎么不穿红呢。”
乌兰又仿佛听见了和他初次见面时候的对话。
那个会是自己未来夫君的男孩子,和自己同岁却比自己高一个多头。端正的五官,略有点钩的鼻子,明明当年脸颊两边还有一点点婴儿肥,却像个小大人。他脸上有微微几点星点的痘痕,人们说那是他被老天爷眷顾的证明。
他明明知道那时还是先帝的孝期,她怎么可能能穿红呢,却还这样逗她。乌兰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不知所措,脸整个红了,宛如云霞。然后他笑了起来,原本带着点严肃的深黑色眼睛弯弯宛如月牙一样,但在乌兰眼中却明晃晃如草原上的阳光。
太皇太后会送自己回科尔沁吗。彻底丢尽了脸面,被人说是被抛弃了也没有关系,被说什么都没有关系,只要能够回家就可以了。乌兰心里明明知道这并不可能,太皇太后不可能放她回去,但晚上一个人躺在黑漆漆的床帐里的时候,她仍然忍不住幻想。
想着想着,无声的眼泪便流了下来。不可以哭出声,上夜的宫女们都听着呢。
乌兰想要大声地哭,想要大声地喊。她想要骑上一匹骏马,远远地离开这里,跑回科尔沁草原,跑回家,跑回父母的怀抱中。但是她知道她不可以。连哭出声音都不可以,连流泪都不可以,连皱眉头都不可以。
乌兰必须笑着祝福皇上娶到世间上最好的女子做他的皇后。
那天晚上,乌兰做了在草原上策马奔腾的梦:穿着大红色的骑装,和眼睛笑成月牙一样的男孩子一起。床帐里,睡梦中的乌兰弯起了嘴角,眼角的泪痕未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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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布木布泰召见了辅政大臣索尼。
“太皇太后的意思是。”索尼活到这个岁数了,伺候了四代君王,却也没想到有生之年会有机会听到这样的话,忍不住再次确认了一次
“皇后之位从满八旗世家里面选,你把这个意思传下去吧。你们四个辅政大臣和户部列出个待选名单呈上来。”布木布泰简简单单地说着,好像随口说了一件小事。
“奴才遵旨。”索尼压下了所有的震惊和纷乱的思绪。
“听说索中堂有个孙女,和皇帝一样大,孝顺长辈,女红甚好,马也骑的好。”
“蒙太皇太后错爱,奴才的孙女儿锦云今年十一。不过性情顽劣,女红也只是孩子玩闹的水平而已,入不了太皇太后的眼。”
“入得了入不了,到时候选秀那天就知道了,索中堂就别自谦了。”
离开慈宁宫的这一路上,索尼走的很慢,脑子里旋绕了无数个念头。皇上今年十一岁,过去两年一直在读书不问政事。但孩子一成婚,就是大人了,就要亲政了。太皇太后让出了科尔沁女人们独占的皇后之位,这退一步,要的可是皇上进三步。
无论结果如何,这前朝和后宫都不会再平静了。
那自己,那赫舍里家要怎么办呢。孙女锦云的小脸模模糊糊地出现在了索尼脑海中,难道锦云会有这个天大的福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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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清宫御书房里,玄烨一边看书一边听小太监的报告。
“启禀皇上,今天一大早太皇太后召见索大人去了慈宁宫,呆了大约有半个时辰。乌兰格格昨天晚上请安过后脸色苍白,形容举止和平日大不同,上夜的宫女说深夜有听到细微的哭声,太皇太后还免了乌兰格格今天的请安。”
“知道了,下去吧。”玄烨挥了挥手,继续看着书。
过了一会儿看完了那一章,玄烨放下书对伺候在旁的侍卫曹寅说:
“子清,看来皇祖母这回是动手了,不知道这皇后之位的诱饵一放出去,能钓出条多少大鱼呢。”
“鳌拜这条大胡子鱼肯定会上钩,不过就不知道是不是太皇太后想要钓的那条鱼了。”曹寅笑着回答道。
“能让皇祖母看中的,当然是最好的鱼了。”玄烨拿起桌面上的一张名单,上面写着:
赫舍里氏锦云,辅政大臣索尼长子噶布喇之女,年十一。
索尼和赫舍里家,这恐怕就是皇祖母想要钓的大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