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州襄阳城外,雨。
秋天的雨带着透骨的寒,淅淅沥沥。
一辆马车,行在山路上。
车是好车,名木造成,空间宽阔,车体上雕刻着精美的纹饰,帘布上绣着的禽鸟栩栩如生。
马是骏马,膘肥体壮,负重车行山路却如履平地,当真是万里挑一的宝马名驹。
马车周围,顶盔掼甲的猛士扶刀坐在马上,将马车牢牢护住。
马车最前方,两杆大旗没精打采地耷拉着,与周围神采飞扬的车队显得格格不入。
一阵骚动从前方传来,车队缓缓停下。一名中年男子撩开车帘,他国字方脸,面容不怒自威,一看就是久居上位之人。
“老爷,前面来报,说是有横木和乱石把路堵了。”
虽然打着伞,可是这恼人的山雨依旧让他身上的衣服湿哒哒地糊在身上。
一声凄厉的猿啼在山中回响,扰得中年男子心烦。
“来时还好好的,怎么回城时遇上这等霉事?”
就挑开车帘说两句话的功夫,男子的发巾已经被空中无处不在水气打湿了。他索性回到车厢中,隔着帘子和文士交谈。
“速速清理出一条路来。”
“喏。”
文士的声音远去,男子方才的烦躁反而逐渐消失了。聆听山雨落在树叶上那种悠远绵长的声音,别有一番遗世独立之感。
又是一声猿啼,凄厉、悲楚,如同近在耳边,男子一下子被从方才的意味中惊醒。
他的心跳的很快,呼吸也有些急促,车中的黑暗是如此令人恐惧。
他刚要开口叫人,方才文士的声音从车外传来。
“老爷,道路堵塞得有些厉害,一时难以清理,不如我们先往回走,等明天雨晴了再做打算。”
中年男子平复了一下呼吸,暗自嘲笑自己的胆怯,几十岁的人了,怎么被一两声猿啼吓成这样。他刚想同意文士的建议,可是转念一想自己桌上的那积攒了许久的案牍,感到一阵头大。
“可还有别的回城的路?”
“有一条小路,不过有些难走,今天还下着雨,恐怕有点难行。”
“先去看看,能走就走,不能走就只好等明天了。”
文士口中的小路在被秋雨冲刷得泥泞,马蹄落在烂泥上发出令人反胃的啪唧声。
这条路还勉强能走,中年男子一时不知道自己是幸运还是不幸。
护卫无法再展开那般严密的防护,如同磐石的阵型被迫散,好像一条行将就木的长蛇,在泥水中做着最后的挣扎。
马车也不再如同刚才那般平稳,中年男子的脑袋几次都磕在了车壁上。他想要斥责,可最终却作罢,雨天赶路已经十分辛苦了,自己又何必为难这些下人呢。
又是一声猿啼。
中年男子直感觉心跳都要被这声音惊得停止了。
砰!
车轮戛然而止,男子一时没有稳住身形,额头狠狠磕了一下。
咔嚓!
......
大业二年九月初九,荆州刺史夏迟去城外山中祭祖,回城时路过一条山涧,车驾不幸被落石击中,享年四十八岁。
夏迟的死是一件大事,如果是其他州的刺史,哪怕是冀州等大州,刺史遭遇意外也无甚所谓。
朝廷对于那些地方的统治都十分稳固。
可是荆州不同,先是河工造反席卷了整个荆楚,紧接着郭孝的残军割据了大半个荆南。
夏迟是文陵稳定荆州的关键棋子。
夏迟的尸体和死讯被一同送到了襄阳城,紧接着在荆州别驾黄蒯反应过来之前以超出所有人预料的速度传遍了荆州每一个角落。
与之相伴的还有一句谶语。
五木兴,郭孝王。
大业二年九月初十,襄阳城刺史府。
曾经车水马龙的刺史府此时更加热闹了。荆州别驾黄蒯坐在自己熟悉的座位上,习惯性地将目光投向诸座,可是那里已经空空如也。
井然有序的议事厅已经乱了套,你一嘴我一嘴,如同市井中最嘈杂混乱的菜市场。
黄蒯故作威严,刚想要凭借自己荆州二把手的威望让众人安静,可是一阵尖利的哭声从厅外传来。
那声音如同锥子一样,从耳朵眼直插众人的大脑。
“老爷!你怎么就这么去了啊~~~~”
前两个字响遏行云,仿佛把一辈子的力气全用了出去。之后的半句话几乎是一字一顿,语调抑扬顿挫,最后结尾的语气词更是如同唱腔一样被分成了一段一段。
一名胖夫人从厅外生生扑了进来,跪倒在灵柩之前,一边嚎啕大哭一边用力地拍打棺木。
“夫人节哀,人死不能复生,当心身子啊。”
在荆州的官场中几乎是无人不厌恶夏迟的正房夫人侯氏,见这个泼妇进来,方才还热闹的菜市场此时安静的如同高僧修禅的幽院,一个个盯着自己茶杯中的沉浮不定的茶叶感悟起人生哲理来。
黄蒯暗骂众人的无耻,可此时他的身分最高,只好由他出面安慰。
黄蒯话还没说两句,侯氏一下子将他推到一旁,好象一头横冲直撞的蛮牛般冲到在厅外踟蹰不敢进来的女子面前,抓住她的头发骂道。
“你这骚狐狸,一定是你克死了老爷,我要你偿命。”
嘴上骂着,手上更是没有闲着,一只手扯住女子的头发,另一只手抡圆了向后者吹弹可破的小脸上扇去。
周围的人急忙上前将二人拉开。
不只是有意还是无意,那名女子在挣脱了侯氏后没有立刻跑走,反而是躲到了黄蒯的身后。
眼见自己被拉开打不到对方,侯氏就将所有的怒火用一张嘴发泄了出来,词汇之下流腌臜终于让黄蒯听不下去了。
“够了!刺史夫人伤心过度,扶她回去休息!”
侯氏虽然体壮,却终究是女子,那里拗得过守卫府衙的护卫,只得心不甘情不愿地回了房间,临走前还不忘了用最恶毒的言语诅咒那名女子。
玉容寂寞泪阑干,梨花一枝春带雨。
黄蒯第一次感觉到夏迟这个新纳的小妾是这么可人。
一肌一容,尽态极妍。
一身素裳在方才的扭打中已经散乱,曼妙玲珑的诱惑隐隐约约,不加半点铅华的脸庞却无损主人的半分妩媚。
“奴家多谢大人。”
哭腔之中却带着半分挑逗,拨动着黄蒯本就浪潮滔天的心海。
他目送佳人远去,带着回味地摸了摸自己的手心,如果他没有感觉错的话,她刚才用指甲在自己的手心划了一下。
那感觉令他的骨头都酥了。
“额,今天就先到这,诸君请便吧。”
黄蒯已经没有那个心思去谈什么要务了。
......
...道路为山雨所阻,天将晚,迟等因狭路归。过山涧,有石自山崖落,中迟车...
——《赵书·韩飞韩咏列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