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长空的话一出口，所有人都望向了他——除了魏孤寒和韩白门。
魏孤寒素重威仪，绝不可能作出吃惊这类夸张神色。韩白门则是嘴角上扬，露出微笑，似乎对这一切早有预料。
韩瑕站在上首，却吧眼睛瞧向了自己的哥哥韩瑜。他的脸上透着兴奋、激动的表情，一张嘴几乎合不拢。可是，不知道这兴奋能持续多久。
从很小的时候，韩瑕就知道自己的兄长有诸多劣迹。但也是这个兄长，曾经在他最无助的时候照料过他。比如被父亲关禁闭的时候，或者被门中其他少年当作怪物追打的时候。
所以韩瑕无法背叛自己的兄长。他也没有把韩瑜与魏孤寒接触之事告诉过韩白门。
但他认为韩白门不可能不知道此事。这两天，韩瑕安插在阵法奉行、灵兽奉行还有不少村落道庙的管事道士那儿的人都给他送来了情报，基本上让韩瑕搞清楚了韩瑜在筹划什么。
韩瑜和魏孤寒基本上接触了所有他们能接触的福兴宫道士。
但是这么大的动静，以韩白门的能耐，她不可能不知道。
定了定神，韩瑕冲着这意料之内的突变来源魏长空沉声问道：“魏典造，公推大典，请慎言。”
魏长空还是那副彬彬有礼的样子：“我十分尊重韩白门长老为门中鞠躬尽瘁之心，然而韩长老已经快要四百六十岁了吧？金丹修士寿元五百，韩长老所剩寿元连下一次公推大典都坚持不到，这样又如何能够带领好裁量堂呢？”
言语杀人啊，明明韩白门也就刚四百五十岁出头一点，魏长空却故意说成接近四百六十岁，给大家制造了一种韩白门垂垂老矣的感觉，直接从年龄上而不是能力上攻击她担任长老的合理性。
魏长空这话说完，坐在后面的外姓修士还有左侧的赵家中就开始有了些议论声传来。须知，三户门惯例是三大家族族长在不任掌门时担任三堂长老之职。这习惯持续了数千年，从无更改，其中巨大的惯性是极难动摇的。而魏长空只是短短一席话就能引发一轮讨论，不得不说已经是颇有成效了。至少，面对这种根深蒂固的习惯，有人愿意讨论总比没人议论好得多。
韩白门从蒲团上站起，说道：“老朽老归老，但论任事能力却自认不输任何人。如果魏典造心中还有其他人选，也请提出来让大家公评一二。”
魏长空朝韩白门作揖道：“长空以为，裁量堂知客韩瑜，通晓民情，能力极强，性格谦和，团结同道，又正是年富力强之时，我庶务堂同道愿推举韩知客就任裁量堂掌门。”
“哎唷，谬赞了谬赞了！”台下的韩瑜假惺惺地摆着手，但嘴里一句拒绝都没有。
韩瑕心中冷笑，要说年富力强、性格谦和、团结同道什么的也就罢了。但这个通晓民情从何谈起？难道这民情指的是歌肆赌坊的民情么？
果然，韩瑜这名字说出来之后，众人之间的讨论声变小了些。甚至有些指责魏家破坏传统的反对声音从韩家和赵家阵营中传来。
韩白门微微点头，转头冲韩瑕道：“韩号房，我三户门可有公推大典上两个候选者难以抉择的先例？”
韩白门不愧是韩白门，直接放弃言语上的纠缠，反而展现出大度的态度，借此把整个大典进程掌握在自己手里。韩瑕于是安心当个配角的，也不去跟她抢，只是老实回覆道：“我三户门并无前例，但按照元无宗的旧例，一人一票，以票数多寡则可选出长老。”
韩白门点点头道：“既然如此，还请韩号房准备两个箱子，分别写上我的名字和韩知客的名字。这个裁量堂长老之位，便由全观同道一起决定吧。”
这下韩瑕知道韩白门的算盘了。既然准备了两个箱子，大家投票的时候，谁投给了谁，那就是很清楚的，根本作不了伪。在韩白门数百年积累的威望和三户门经年的传统面前，有多少人能顶住这个压力把票投给韩瑜呢？
再往韩瑜那儿看去，只见他的嘴角耷拉着，满脸焦急神色，早已经没有了刚才的兴奋欣喜。
很快，两个箱子就准备好送了上来，每个人手中也被送上了一枚竹筹。
韩瑕拍了拍因为久站而酸痛的背，心里回忆了一下书里记载的发生在千年前的旧例，道：“先请两位被推举人投票。”
韩白门微微一笑，将手中的竹筹放到了写着韩瑜名字的箱子中，然后道：“瑜儿虽然放浪形骸小节有亏，但也是我韩家难得的后起之秀，能得魏长老青眼，正是他的造化啊。”
韩瑕微微一笑，“小节有亏”这四个字可也是伤人的很啊。
轮到韩瑜走上来，他走到了自己的箱子面前，嘿嘿笑了两声：“族长谬赞，既然族长对我如此肯定，那我便从善如流吧。”说完就把竹筹投进了自己的箱子里。
这姿态恐怕不大好看吧？韩瑕微微摇头，然后冲着下首道：“请庶务堂魏长老和传道堂赵长老投票吧。”
一直端坐右首不动如钟的魏孤寒站了起来，他本就身形高大，此时穿了一身宽袍大袖的法服，更显得威仪不凡。
他看也没看地走到了韩瑜的箱子前，把自己的竹筹放了进去。然后转过身，一双眼睛快速地将全场扫视了一遍后，走回自己的位置坐下。
魏孤寒向来是个十分威严的修士，他这眼神一扫韩瑕已经注意到坐在下面的好几个人面色都变了。不说话也能有如此效果，这就是平素积累的形象所能带来的好处了。
接着是赵卓，他走到韩瑜的箱子前看了看，然后冷笑了一声，把自己的竹筹投进了韩白门的箱子。
这下赵家的八十票和魏家的七十八票实际上已经尘埃落定了。
之后的投票果然不出韩瑕所料，赵家的票都同赵卓一样给了韩白门，而魏家的票全部给了韩瑜。
韩瑕心中看得分明，接下来就是这次公推大典的胜负处——韩家的六十九票。到底这些天韩瑜四处拉票能有多少效果呢？
走在前面的是韩家的老一辈道士，他们大都比韩瑜小不了太多。
只见他们一个个面色犹豫，眼神闪烁，一看就知道收过韩瑜好处但却不敢公开投给韩瑜。韩瑕也不说话，就这样看着他们挪到投票箱前，一会儿看看韩白门一会儿又瞧瞧韩瑜，这竹筹却始终投不下去。
韩瑜大概也急了，响亮地咳嗽了几声。伴随着他的咳嗽，有几个客堂或者长年同韩瑜交好的道士把竹筹投给了韩瑜。但其他大多数人还是低着头躲着韩瑜的目光，通通把竹筹投进了韩白门的投票箱。
这些票一入匦，韩瑜脸色立马变成死灰一般。
接着上来的是韩家更年轻的一辈，这些人年轻人大都心存理想，本就不太喜欢韩瑜迷恋酒色的行径，更何况他们小时候大都受过韩白门指点道法，票就更不可能给韩瑜了。
韩家投完，六十九票中，六十票都给了韩白门，韩瑜只拿到了九票。
胜负已定，韩白门从韩家和赵家就拿到了一百四十票，票数已然过半。
那些外姓也不傻，看到这里也都知道韩白门已经赢定，纷纷见风使舵把票给了韩白门。最终韩白门大获全胜。
韩瑕公布了票数后，正准备开始举行升座仪式时，韩白门却忽然开口道：“且慢，我还有话说。”
这是什么意思？韩瑕愣了片刻。
韩白门继续说道：“掌门闭关已近十年，十年间门中群雄无首，以至于朽木掌事、号令不行，我身为裁量堂长老也常感束手无策。今日我侥幸得到大家的信任，但心内惶恐，因为我自认为无力解决门派当前之困局。为今之计，只有请掌门出关主持大局。若因此惊扰掌门修行，掌门责罚下来，我愿辞去长老之位，让与后进之贤。”
“大胆！”魏孤寒身形不动，但言语之间中气十足：“我等修士闭关修炼，乃是步步凶险，受到惊扰轻则受伤，重则走火，难道你们不知道么？你等贸然惊扰，若是导致掌门修炼上有了差池，请问韩长老能负责么？”
韩瑕吃了一惊，虽然他明知掌门孔涂肯定已经不在山上，但是在这类集体议事的场合，最重要的是名份二字。所谓名不正则言不顺，只要魏孤寒占据“无大事不得闯死关”这个大义名份，全场这么多有头有脸的道士谁又敢耍无赖说一个不字？
韩白门信心十足：“魏家以礼法传家，岂不闻疏不间亲之理？今日要破死关的，不是老朽，而是掌门家人，孔家嫡系传人。有请幽镇领孔岛孔家族长孔昭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