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韩白门聊完公推大典的事务,天色已经接近下午。按照韩瑕的习惯,今日一天的工作已经该结束了。
从山脚的裁量堂攀着山道而上,韩瑕有点吃力地维持着平衡,他的驼背总是让他走路的时候随时有种会一头栽倒在地上的感觉。还有腰和脖子的钝痛也在折磨着他。
在修成金丹前,常有人鼓励他,结丹时能够洗髓易骨,但现在呢,一切并没有好转。金丹,也并不是能除去所有烦恼的办法。
走到了半山亭处,韩瑕停下了脚步。按理说,他的洞府在左侧,但他却想起了今天下午哥哥韩瑜让他回家吃饭的事。
去不去呢?琢磨了会儿,韩瑕还是往右拐,朝着哥哥家去了。
在他的人生中,如果说韩白门是给过他尊重的那束光,那么韩瑜便是给过他温暖的那束光。尽管韩瑕有时猜测,韩瑜并不知道他曾经给过自己弟弟的那一丝温暖有多么重要,甚至他可能都不记得自己做过什么。但韩瑕会记得那些事情一辈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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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山亭朝右边走,顺着一条小坡走不远,再穿过一片不大的松林,有一块突出的巨石凌立于山腰。巨石以下是笔直的崖壁,一望而不见底,山风猎猎作响,暑气被席卷一空,对面是亘古不变的云雾翻滚,这便是太白峰有名的景致观云岩。
而观云岩下,有一道一人大小的石缝。那石缝在光秃秃的崖壁上,混若天然生成,连些荒草也没有,无任何道路联通上下,这便是韩瑜的洞府。
韩瑕并没有立马下去,而是在观云岩上停了脚步,他很久没看过这片云海了。此地实际上是他父母的洞府,既是他长大的地方,也是最憎恨他的地方。
从他出生起,他的父母就憎恨着这个耻辱之子,甚至给他取名为“瑕”。是啊,有的人是白璧微瑕,有的人却连出生都是一个巨大的“瑕疵”。早早学会人情冷暖的韩瑕筑基后就乖乖搬离了观云岩。而此地在父母死后果然传到了韩瑜手中。
真希望老鬼还活着啊,韩瑕促狭地想着,如果让他知道我结成了金丹不知会露出什么表情呢。他的手微微一动,那片云海忽然凝结出他父亲的面孔。
喜悦?嘲笑?蔑视?冷漠?嫉妒?愤怒?各种表情被韩瑕一一展现,但似乎哪一种都无法让韩瑕完全满意。
自观云岩纵身跃下,以云为梯,韩瑕从石缝而入,行至十步,至洞府的禁制处止了脚步。
这个禁制早不是原来的云雾禁制了,而被换作一块巨大的冰镜。镜子呈蓝色,并不透明,表面光滑,韩瑕的身影倒映其中。
中年,落腮胡,驼背,如怪物一般的模样。看着自己的身影,韩瑕眨了眨眼,一下子想不起来上次看到自己的模样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弟弟,你来了啊。”就在这时候,冰镜旋转开来,一个穿着华美宫装的女人从背后走了出来,“你哥哥还没回家,你且先进来坐坐。”
赵凝香脸上的脂粉涂得恰如其分,既不显得多余,又足够庄重。韩瑕一边敬佩她涂抹脂粉之巧妙,又有些可惜她对脂粉的依赖。
事实上她同韩瑜年岁相当,当年他们结婚时都是筑基修士。但最终韩瑜成功结丹,而她却无缘大道,此时的她便不得不面对年华老去的威胁,时时刻刻用些胭脂水粉来遮掩那些岁月的痕迹。
这便是天道之无情,修道之路如逆水行舟,不时刻精进,那终究会被天道淘汰。
“今日我听兄长说,嫂嫂邀请我来家里做客,所以我就冒昧打扰了。”
“弟弟说些什么话,你哥哥家那便是你家,回自己家哪有什么打扰的说法。我前些日子从娘家拿了些血参,此物炖汤有补血养气之效,便同你兄长说也应该叫自家兄弟来吃些。”赵凝香一边说着一边推开了正厅的大门,指了个位置让韩瑕落座。
韩瑜的洞府虽开辟于山壁之中,走入其中却觉得十分宽阔,其实是这洞府之中采用了芥子须弥的宇道阵法作为布置。
不过除了这些从老祖宗传下来的设计之外,韩瑕放眼望去,那些他记忆中的东西都已经被赵凝香消灭得差不多了。例如代表韩家的各种狐狸装饰都已经纷纷被替为了赵家的杨树装饰,他们父亲最爱的那些鼻烟壶也已经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无处不在的丝绸帘幕,倒是把这个阴郁了数百年的洞府搞得贵气逼人。
果然是赵家人作派,事事都非要压别人一头才行——即使是婚姻。韩瑕暗自琢磨着嫂嫂请自己这顿饭的来头,毕竟,自从兄长、嫂嫂结婚后,嫂嫂对他的关心屈指可数,每每都是有事相求。
这次,他这个嫂嫂葫芦里又在卖什么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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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瑕没疑惑多久,他哥哥就回来了,伴随着的是他招牌式的得意笑声。
“啊唷弟弟,看看你多累啊,我们先吃饭罢。”
很快,他们的面前就摆上了血参炖鸡、青笋兔肉与清茶素藕。这三道菜既清淡美味又具补血养气之效,可见是花了十分心思的。
韩瑕从不先动筷子,这是他从小养成的习惯。小时候,同样是这个洞府,父亲用残忍的办法教会了他,所有人都必须一起吃饭,而他作为家里最小的一个,永远要等别人先动筷子。
“我们韩家人从来不在乎别人想什么,”这是父亲常同韩瑜讲的话:“我们只在意别人有没有遵守我们的规矩。”父亲说的是他自己对韩家祖训“论迹不论心”的理解,他也是这样实践的,无论在这个洞府里每个人心里打着什么算盘,但是只要服从他的规矩那便能一切相安无事。
现在嘛,当然不一样了,赵凝香先给韩瑕韩瑜一一夹菜,显示出一副殷切的主人派头。
如果父亲还活着,大概会被家里这纲纪不振的模样再气死一遭吧,韩瑕暗自发笑。
“弟弟,不是我说你,自从老寡妇把裁量堂的事给了你,我见你的机会可就真的不多了。”韩瑜顿了顿道:“有时我觉得,你才是真正的韩家人,难怪老寡妇这么喜欢妳。你更像爹一些,我没那么像,嗨,谁想像他啊。”他嘴里的老寡妇自然是韩白门。
“哪儿像了……”韩瑕小声嘟囔了一句。
大概是听到韩瑜起了讲古的话头,赵凝香连忙站起来,躲进了厨房,把桌子留给这俩兄弟。
“你跟爹一样,聪明,审时度势,像个真的狐狸。”
韩瑕撇了撇嘴,拿起酒杯:“再聪明不也死了么。”
“弟弟,我的好弟弟,咱们韩家人向来是最聪明的。当年三户门草创,是我们韩家先祖向赵家、魏家倡议,向元无宗里申请自立门户也是咱们韩家居中运作,连咱们三户门的经义理论基础《大道原型论》那都是我们韩家先祖牵头撰写完成。你说说我们怎么混成现在这样了呢?”
韩瑕悠悠地喝了一口酒:“咱家现在好歹也握着门中三大长老中的裁量堂长老,那也没什么好抱怨的。”
“呸!韩瑕,不是我说你,你怎么现在跟老寡妇一样的作派了呢?说的不好听点,就是三脚踢不出一个屁来!哎唷,弟弟啊,咱家可是连庶务堂长老这个从三户派建派至今就传下来的职司都丢了啊,那魏家可以说已经是骑在咱们脖子上拉屎了,这能忍么?”
韩瑜说到激动处,脖子、光头上青筋暴涨,倒是十分让人信服。只不过要想骗过韩瑕可不容易,尤其是在上午他已经替魏家来说项过一次之后。
韩瑕摇了摇头,道:“兄长,魏家现下有元婴修士,咱们家可没有。更何况当年公推掌门的时候我们韩家站在了赵家赵卓那边,最后咱们不是输了么?孔掌门上任以后拿咱们输家来当下马威不也是理所当然之事么?两大之间难为小,庶务堂被抢去之事也只能等未来从长计议罢了。”
韩瑜瞪了韩瑕一眼,往嘴里倒了一大杯酒,不再说话了。
似乎是演练好的,赵凝香重新出现在厅堂,笑意盈盈:“弟弟你可别管你哥哥,他喝了点酒就这样,简直不成样子。我听说你主事裁量堂也有些日子了,每日公务繁忙得很,嫂嫂啊心里一直牵挂着你,但是又担心扰你公务。”
韩瑕嘴里说着“嫂嫂多虑了……”心里却知道铺垫、过场都已经走过了,戏肉要来了,不由得打起几分精神。
“最近我家兄弟赵陆有个案子,你也知道,赵陆他结丹不久,下手没有分寸,但好歹也没酿成大错,这次啊,还希望你在裁量堂放他一马。我娘家那边啊,必然感激不尽。”
果然又是赵陆的案子,韩瑕心里暗自发笑,赵陆结丹都快十年了,赵凝香还满口结丹不久,说话间连个像样的理由也编不好,倒是颇有赵家人拙于俗务、我行我素的一面。
只不过自家兄长韩瑜上午来找自己还是替魏家跑腿想要惩处赵陆,这下午回到家里,迫于自家夫人的威风却又要替赵家铺垫。可以说什么话都让自家这个哥哥说尽了,也不知道他从魏家和赵家各自拿了多少好处才苦心孤诣演这么一出。
韩瑕一边暗自赞赏着自家哥哥的演技,一边同赵凝香道:“嫂嫂,非是弟弟我不懂事,实在是此事涉及到赵家和青狼帮,甚至魏家,可不是小事,所以绝不是我一言可决的……”
一听到魏家,赵凝香就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尖声道:“他们魏家凭什么管我们赵家的事啊?一群只会耍嘴皮子的鹦鹉,不知道在装哪儿的大尾巴狼。”
“嫂嫂,嫂嫂,”虽然明知赵凝香是佯怒,韩瑕却只能配合著,做出安抚的姿态:“赵陆赵师弟的案子我一定尽量在韩长老那边多加美言,这您尽管放心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