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日,三人吃过晚饭,说些闲话便各自回房休息。
张贤启躺在床上不久,便觉困顿难当,双眼渐渐睁不开来。迷迷糊糊之中似乎觉得有人来到房间,在他床前待了片刻便离开了。
他此时困顿,以为身在梦中,便沉沉睡去。待到五更时分,突然惊醒,只见外面天色尚早,随即便又躺下。
左手下意识地向旁边摸了一下,猛然惊起,只见放在身旁的清风剑已然消失不见!
他忙从床上跳起来,将一应床上之物全部扯到地下,仍是不见那清风剑的影子。仔细回想一下,昨夜睡前确将清风剑放在身侧,顿时如坠冰窟,出了一身冷汗。
但他安静下来,心想道:“莫非是妹妹拿去了?”
随即便起身来到妹妹门前,只见那门并未关紧。他心下惊疑,用手轻轻敲了一下,说道:“妹妹,你在房里吗?”
张贤启并未听到回复,忙伸手推门而入,点起蜡烛,却见床上空空如也,伸手在被窝里一摸,触手已然冰凉。
只听他喊一声“不好”,急忙从房里奔出来。来到曲流觞房间一看,亦是空空如也,被褥早凉。
张贤启忙跑到街上,前后左右看了数遍,又跑到临近的几个街口,只见街上积雪兀自未化,寒风如刀,割在脸上生疼。除了远处公鸡啼鸣听来不甚真切,兀自不见一个人影。
张贤启直觉如坠入万丈深渊,前后左右都是无尽黑暗,又似是落入深水之中,拼命想抓却什么也抓不到。
过了良久,只见他失魂落魄回到客栈,自五更而至天明,只是颓坐在地,茫然若失。似是在等天明就可见到妹妹和曲流觞,又似是在等清风剑寒芒一闪突然出现在眼前。
堪堪一夜,并无任何动静。
张贤启此时心下已然明了,必是昨夜有人将清风剑盗走。而那时自己昏昏欲睡,只怕是被对方用迷魂药迷倒。
但张灵昭和曲流觞何以同时不见,却兀自想不明白。
“莫非他二人亦是被人迷倒,然后劫走,但对方何以只是劫走他二人?”
“到底是何人所为?”
“玄阳门?但那木青手臂是我砍掉的,五木散人的手臂亦是我砍掉的,他们为何却不劫我?若说后来那五人中毒是妹妹所为,何以又劫走曲流觞呢?”
“胡知周?他疑心的只是我杀了杨四侠,并与妹妹无关。难道是要以妹妹来要挟我?那将我劫走或杀掉岂非更直接?”
“白面人?虽则他欲杀我兄妹二人,但亦无只劫走妹妹而不杀我的理由。”
“上官盈尺?虽在江神庙中有过些许误会,但后来我救他性命,嫌隙已消,我兄妹二人更是与他相约扬州府汇合。”
“俞莲舟?苏惊寒?莫为?曲齐云?孙老伯?无我?朱桢?”
张贤启使劲回忆起自武当山以来所经历的诸人,及至连渺烟波、柳如眉、燕云飞、上官仪君、老军士、给曲流觞下毒之人、掌柜的都仔细揣摩,竟无一个人有只劫走张灵昭、却不杀他的嫌疑。
当下那仗剑江湖的满腔热血便似瞬间熄灭,只觉浑身冰冷,就像一个人被抽走了筋脉,连站起来的力气也没有了。
不知过了多久,那店小二进来,想问他吃点什么,才发现他仍然颓坐不起。慌忙跟掌柜的说了,将他扶到床上,问他什么也不说话。
只听掌柜的说道:“这公子莫不是丢了魂儿了。昨日还好好的一个少年,今日怎么就痴痴呆呆的?”
遂去其他两个房间也不见人,心里只是叫苦。害怕他如此这般,不但房钱没了,还得想法子将这人赶出去。
那店小二看他可怜,又是给他拂胸,又是喂他喝水。直过了大半天,只见他“呕”的一声吐出来一口浓痰,这才恢复一点神志。
那掌柜的和店小二见他此时神志清醒,便放下心来。张贤启道一声“多谢”,便赶忙奔出客栈。
他潜运九阳神功,脚下使力,先是奔行至芦州渡口,等了许久,并未见张灵昭和曲流觞身影。又在武昌城中来来回回数遍,亦未见人。
堪堪直到落日如金,张贤启浑身疲累,但一无所获。
他心中只是想着“今夜再去那楚王府中一探,便是他守卫森严也顾不得了。”又一想“倘若那楚王府中仍不见妹妹踪影,又该如何?”心中并无答案,便也不再去想,只是失魂落魄向黄鹤楼的方向走去。
正自愁思无果之际,一抬头竟来到当日他和张灵昭与苏惊寒相识之处。
张贤启随即停下脚步,想及当日情形,心中不禁思绪万千。
若非遇到苏惊寒,只怕此时他兄妹二人早已身在扬州府。但此时,张灵昭莫名失踪,曲流觞不见身影,便是那苏惊寒亦不知身在何处。
此时节序已进隆冬,白昼甚短,不过一会儿,夕阳便已落山。又因武昌城濒临长江,积雪未消,气候极为寒冷。
张贤启只在当地站得片刻,便觉寒气侵体,忙裹紧身上衣衫。
这时,天色已然慢慢暗下来,入眼处秃树荒草,甚为萧瑟。张贤启本待要走,方抬起头,便突然见道路前方,一个人影自南边跌跌撞撞而来。
待得那人走近,张贤启看他似是个老者,但只因天色太暗,兀自看不清面容。
那老者此时也看到前面有个人影,只听他语气极为虚弱道:“救命!”
张贤启一惊之下,急忙上前一步,扶住那老者。当此时,只听到一阵马蹄声从北边路上急急传来。
张贤启并无余暇去理会身后那骑马之人,只是紧紧抓住那老者的胳膊,焦急问道:“这位老伯,你怎么了?”
突然之间,那老者猛然将张贤启推开,嘴里惊呼一声:“是你!”
说完之后,身子站不稳当,向后便倒,同时手中不知是何物事“噗”的一声掉落在荒草之中。
张贤启此时方看清,这老者不是别人,正是那跟随在上官仪君身边的孙老伯,也脱口而出:“孙老伯,原来是你!”
这时,背后那骑马之人也已赶到。只见为首那人把缰绳一扯,那马随即前蹄跃起,长嘶一声。那人不待马停住,便翻身落下,说一声“孙老伯,是你吗?”,便忙用手将他扶住。
张贤启虽不见那人面容,但一听声音,甚为熟悉,来人便是锦绣山庄二公子上官盈尺。
张贤启心中略喜,只道他主仆二人既已相遇,那孙老伯便可无虞。
只听上官盈尺不迭声问道:“孙老伯,到底是何人所为?”
那孙老伯右手捂着心口,手上已被染成红色,喉咙里发出“咕咕”的声音,嘴角边不住向外涌出鲜血,已然说不出话来。
上官盈尺见他右手慢慢抬起,心口处便露出来一个血窟窿,兀自向外冒着鲜血不止。
只见那孙老伯将手指向张贤启,一双浑浊老眼中,迸射出将死之人黯淡的仇恨,微微颤抖几下,便见头向左侧一歪,右手摔在地上,已然死去。
只听上官盈尺声音又急又悲,喊道:“孙老伯!孙老伯!”
此时,天色已然昏暗,上官盈尺和孙老伯所在之处虽离张贤启不过数步,但他却并未看清二人举止。
张贤启此时尚不知发生何事,兀自以为孙老伯只是晕倒不省人事。只听他说道:“上官公子……”
只说得这一声,便听到上官盈尺打断他,恨恨说道:“原来是你。”
张贤启虽听他语气不善,但一来他此时心力交瘁,悲伤之下无心理会其他,二来只想快些结束这场对话,好让上官盈尺腾出时间救那孙老伯。当即说道:“正是在下。”
只听上官盈尺说道:“张贤启,你为何下如此狠手?竟连一个年近古稀的老仆都不放过!到底所为何来?”
上官盈尺说到后来,已然声色俱厉,杀意渐浓。
张贤启一听之下,顿时如坠五里雾中。片刻之后,他只觉如遭雷击,心惊胆颤,犹胜昨夜,将那一日来的颠沛劳顿尽抛于九霄云外。
只听张贤启声音颤抖说道:“孙老伯,他……”
上官盈尺缓缓站起身来,低喝一声,怒道:“便你有清风剑在手,亦不可滥杀无辜!你我虽交往未深,但素来并无仇怨。你曾救我性命,我亦曾酬谢于你。何况孙老伯向来与人无争,从不轻易开罪于人。张贤启,没想到你貌似忠良,心肠却如此狠毒!”
张贤启听他说来,字字带仇,句句含恨,心中含冤悲怆,急切说道:“上官公子,你误会了。在下也是刚到此地,便见到孙老伯受伤而来,这一切并非在下所为!”
“事到如今,你还想狡辩吗?我方才下马之际,已然亲眼所见,孙老伯本与你站在一起,若不是你用这飞刀刺他,他何以猛然向后便倒!”
上官盈尺说着将手指向地上那把飞刀。张贤启此时方看清,只见那飞刀在雪光映照下,兀自沾满鲜血。
“孙老伯心口刀伤甚新,尸身未寒,凶器犹在,你还有什么可说的?”
张贤启听上官盈尺已然将自己认定为杀人凶手,心中自是百般不认,但细想之下这一切发生的离奇而巧合,他本来并无急智,此时更加不知如何分辨。心中只是想着:“若妹妹在此,便定能说服上官盈尺,消除自己的嫌疑。”
便在此时,路北边又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过的片刻,那马便到身前,只听一个声音说道:“二哥,是你吗?”
来人正是上官仪君,她本来同上官盈尺一道而来,但因她毕竟女子,受不得那马背上的颠簸,是以远远落在众人之后,此时方赶上来。
其时,天色已黑,上官仪君借着雪光,勉强看到前面众人分作三处。
其中一处有四五个人,皆站在马匹旁边,人人手持兵刃,一处有一个人独立当地,双手空空,还有一处亦是一个人,但这人身前似乎还躺着一个人。
她分不清眼前虚实,便出口相问。只听上官盈尺说一声“是我”,她方才勒马而停,翻下身来。
上官仪君边向众人走来,边说道:“二哥,你可找到那孙老头子了吗?”
黑暗中,上官盈尺并未搭话,只是将一双眼睛死死盯着张贤启,既怕他逃走,又怕他突施偷袭。
上官仪君听他不说话,遂没好气说道:“二哥,我问你话呢?你怎么跟哑巴了一样?你让那孙老头儿跟踪那阴山魔头,这天都黑了怎么还不见回来?”
这时上官仪君已然走到众人中间,依稀辨认出上官盈尺,再扭头看另外那个男子,朦胧中竟似是张贤启。
只听她语气中掩饰不住的喜悦,问道:“你是张公子吗?原来你也未曾离开这里。我……”
上官仪君尚未说完,只听到上官盈尺厉声说道:“仪君,到这边来!”
上官仪君虽不知二哥何以喊他过去,且语气甚为严肃,但本能之下还是向上官盈尺身前走了几步。此时便模模糊糊看到地上躺着的的确是个人。
只听上官仪君说道:“二哥,这是……”
上官盈尺长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他似乎是不愿说话,便将那声气息吐得甚长,末了终于说道:“这便是孙老伯,不过……现下已经死了。”
上官仪君听他说完,身子猛然一颤,紧接着便扑过去,已然哭出声来。“孙爷爷!孙爷爷!你醒醒啊!”
原来,上官仪君虽然嘴上对这孙老伯极为不敬,但心下却把他当成祖父一般,私底下待他颇为敬重。
上官仪君自记事起,这孙老伯便已经在锦绣山庄,后来听上官太白提起过,说着孙老伯以前也是江湖上成名的英雄好汉。
只因这孙老伯时常给上官仪君买一些糖葫芦、糖人之类的来哄她,又常耍拳飞刀翻跟头来逗她。她便觉这孙老伯平易近人,便每天只是找他玩,连那些丫鬟仆人都乐的清闲。
当然小孩子有时莫名生气,便有口出不逊之言。上官太白听到之后曾多次呵斥,但孙老伯喜她玲珑可爱,总推说童言无忌。
时间一长,上官仪君便肆无忌惮,总是“臭老头儿”“老头子”的换着法胡乱叫他。他只哈哈一笑,并不在意。
及至稍稍长大,这孙老伯又教她武功。每次上官仪君离开山庄,也都是他在旁跟随,说是仆人,实为保镖。所以,这孙老伯于她而言,亦长亦友,更有授业恩师之谊。
此时,上官仪君声音呜咽道:“二哥,孙爷爷是被何人所害?我要为他报仇!”
上官盈尺一字一顿说道:“杀孙老伯之人就在眼前!便是他,张贤启!”
张贤启忙说道:“上官公子,上官姑娘,孙老伯并非在下所杀!在下见到他时,他已然身受重伤啊!”
“那他死之前为何指认你是凶手?张贤启,你如此狡辩是非,混淆黑白,还算是名门之后吗?”
上官盈尺自江神庙听张贤启说起家承,对张无忌侠肝义胆、抗击暴元之举甚为钦佩。但此时张贤启杀人越货,犹自矢口否认,却让他心中颇为不耻。
上官盈尺此时说来,语气之中,已然掩饰不住对张贤启的鄙夷。
上官仪君此时已不再哭泣,只是坐在那孙老伯身边,握着他的手呆然不语。
她听上官盈尺说孙老伯指正张贤启为凶手,心中着实不愿相信。但孙老伯为人谨慎,事事思虑周全,绝不可能随意冤枉他人,他既指正张贤启,那定然必有此事。
她心中念及十数年来,孙老伯对她的一番培育之恩,几欲为他报仇。但甫一触及心中那暗流涌动的情愫,无论如何不相信张贤启会下此毒手,只觉得内心深处异常痛苦。
张贤启此时亦是内心焦灼难耐,妹妹失踪、清风剑失窃之事尚无头绪,转眼之间自己又成了杀人凶手。便是聪慧如他,此时亦不知如何分辩。
张贤启只觉内心一团乱麻也似,欲待要走却不知何处可去,欲待要留又不知该如何开口。
上官盈尺缓缓抽出峨眉刺,指着张贤启道:“张贤启,孙老伯与你到底有何仇怨?你与那紫衣女子又是何关系?”
张贤启听他问话,便回答道:“孙老伯与在下并无仇怨,在下也绝不是杀害孙老伯的凶手。至于苏姐姐,我们也只是泛泛之交。”
张贤启所说纯属实情。但他此时心颓意懒之际,并未经深思细想,便脱口而出。此时说到苏惊寒时,犹自顺口称她苏姐姐。
正所谓“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上官盈尺当即说道:“好一个苏姐姐。原来那紫衣女子姓苏,我早就疑心你与她是一伙儿的,你果然没让我失望!”
此时黑暗之中,上官仪君也是身子一颤,缓缓抬起头,看着黑暗中只有一个轮廓的张贤启,心中五味杂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