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和小燕第一次怄气,我维持平衡的那一点点好心情就像被注射器抽空了似的,看什么都不顺眼,走路像打水漂。连一贯低眉顺眼的小燕都生气了,看来我是有点过分。但是我却没有立即跟她解释的机会,这一气,也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再来看我,主动权捏在她手里,我像被断电的灯泡,只能等待她送电。我的脑子里不想放小燕生气的电影,双手只好拼命地往炉口送焦炭,把火烧得红彤彤的。送了一阵焦炭,我的膀子麻了,手也变形了,竟然把铁锹扔进了炉口,这可是我从来没有过的事件。临下班的时候,我和李大炮抢着抬铁水,忽然我的脚一闪,身体一斜,手一滑,铁桶朝我倒来,鲜红的铁水泼到地上。尽管我已经用力跳了一步,但右脚的皮鞋还是被铁水淹没了。李大炮他们脱下我的皮鞋,我的右脚已经烫去了一层皮。
我这个因公负伤的重病号整天躺在监舍里,每天除了医生给我敷药打针,就由李大炮专职侍候。大炮用湿毛巾给我抹脸、抹身子,帮我换衣服、摇葵扇、翻身,还给我接大小便。做完这些,他连手也不洗就点上一支烟塞到我的嘴里,然后自己也叼上一支,说:“你他妈要不是脚皮脱了,我们哪得享这种清闲,干脆你别好算了,让我们天天都做干部,不用干活。”
“那还是你来病,我来侍候你吧。你不知道我有多痛。”
“再痛,也比去砸铁倒模具强吧。”
“你脱一层皮试试。”
有一天他刚给我擦完身子,广播里就传来声音:“李大炮、李大炮,听到广播后请到四号接见室,有人来看你。”对不起,我说错了,广播里肯定不是喊李大炮,而是喊他正规的姓名。但是他叫什么名字呢?让我想想……哎!这么好的朋友,我竟然想不起他的名字了,你说我这记忆是不是给狗吃掉了?算啦,我还是先别纠缠他的名字。他听到广播后,丢下毛巾就往外跑,连裤子都没帮我穿上。
在四号接见室,他见到了小云。小云穿着红格子衬衣,黑色的裤子,腰扎皮带,拖着两根长辫,双腮红扑扑的,不知道是特别健康或者是害羞。大炮激动得不知如何是好,呆呆地看着,两手一会放在桌上,一会放在桌下,一会想去抓小云的手,一会又害怕地缩回来。总之,那天他的手就不像是他身上的组成部分,怎么放怎么别扭。小云低着头,用手指玩着辫梢:“你怎么舍得给我买这么好的衣服?”
大炮一愣,嘿嘿地笑着:“没、没什么。你穿得还合身吧?”
“你没长眼睛吗?”
大炮把小云身上的衣裤看了一遍:“真好看。”
“当初你要是舍得买这么一套衣服给我,我就不会告你了。”
一刹那,大炮的手终于找到了位置,重重地拍在自己的脑门上:“你这是真话吗?”
“李大哥,我什么时候跟你说过假话了。”
“哎!你为什么不早说?你要是早说,我就是卖房子也要给你买一套新衣裳。”
“你不知道姑娘……会害羞吗?”
大炮又拍了几下脑门:“你这衣服……是怎、怎么收到的?”
“是那个叫陆小燕的姑娘转给我的,她是你什么人呀?对你那么好。开始我还骂她,后来她带了衣服,我才知道她是个好人。”
“她真是个好人呢!”
李大炮把尿壶塞到我的鸟仔上,嘴里不停地唠叨:“广贤,你说我当初为什么就没想到给她买一套衣服呢?”
“有的事情开始的时候总是想不到,后来想到又来不及。大炮,我……”
“你我我我的,都我了半年,到底想说什么呀?”
“我对不起你。”
“没什么,不就帮你接点尿吗?这点功劳哪抵得上陆小燕对我的大恩大德。”
“还有比这更重要的,我不说出来心里就像猫抓那样难受,说出来吧,又怕你生气。”
“嗨,倒霉的事我全碰上了,哪还有什么能让我生气的?”
“你逃跑那天,我去找贾管教了。如果我不去找他,也许你能跑出去,真对不起。”
他的眼睛一瞪:“你竟然敢出卖老子?你真他妈的不是人!”
“请你原谅。”
“原谅你妈个叉,晓不晓得,你让老子多蹲了三年!”他一声怒吼,用力抽出尿壶,把里面的尿全部倒在我烧伤的脚面,然后再把尿壶掼到地上,愤愤地走出去。一股痛从我的脚面蔓延,直刺心脏。我痛得全身抽搐,身体蜷缩,差一点就晕了过去。假若我知道会有这么厉害的痛,打死也不会说出告密的事。我哟哟的尖叫,痛着,后悔着。
一个小时之后,肉体的剧痛慢慢地减弱,我的心里反而踏实了,压在胸口的石头也卸了下来。李大炮肯定会难受,这事放在谁的身上都会难受,但是我相信他痛一阵子就会原谅我,好像刚才淋了尿的脚,只要给那么几个小时,痛就会过去。晚上,李大炮和侯志坐在我身边,问我得了什么好处,减了几年刑?我说:“两年。”他们每人在我的脸上吐了一泡口水,然后李大炮向全监舍宣布:“曾麻赖是一条没有长脚的虫,是叛徒、内奸、公贼,你们谁要是搭理他,先得问我的拳头。”
我抹掉脸上的口水,感到受了八辈子的污辱。我说:“大炮,你太不义气了。是谁去帮你找罗小云?是谁劝你不要逃跑?还有谁天天孝敬你香烟?这些你怎么都不记得了?”
“小子,你记稳了,好事做了十箩筐,抵不得恶事做一桩。你让我和侯志多坐了五年牢,不宰你就算是礼貌了。”
我扇了一下自己的嘴巴:“知道你才芝麻大的气量,我就不应该告诉你。我真不该告诉你!”
“活该!你不告诉我,我还好受些。我一直以为是因为自己忍不住那个屁,才被他们抓着的。没想到,你早已经告密了。你让我连骂自己都没法骂了,能不叫人恨你吗?我恨不得扒了你的皮!”他在我烧伤的地方拍了一掌,痛得我大叫:“妈呀!”
李大炮这边再也没人敢照顾我,贾管教把我换到另一个监舍,改由盗窃犯孙南照料。烧伤没有白烧,痊愈之后,我调回装配车间工作,上面给我又减去一年徒刑。这样,我逃跑加上去的那三年刑期,因为告发李大炮和烧伤,全部又减了下来,就像有首歌里唱的那样:“终点又回到起点,到现在我才明白。”当初由于不听小燕劝告,折腾出这么多伤筋动骨的事,按一按心里的计算器,才发现自己真是亏死了!但是李大炮和侯志还不想让我结账,他们一直在寻找加大我成本的机会。
有一天,他们在虚掩的厕所门上放了一盆大粪。他们告诉旁边的人暂时不要上厕所,于是这个消息被大家的嘴巴悄悄传递,就像要闹暴动那样神秘。装配车间的人交头接耳,眼神怪异,有几个平时尿频的,对我指手画脚:“你看你的手笨成了什么样子,还不如滚到厕所里抽烟去。”孙南对我眨眨眼,仿佛要说什么,最终也没有说。使用这间厕所的共有三个车间差不多四十号人,但是没有一个人告诉我厕所的秘密。他们像不透风的墙,步调一致,思想统一,这除了说明没有他们干不了事之外,还说明我在他们中间孤立无援。在他们的盼望中,我的尿终于胀了,于是我丢下钳子,朝厕所走去。当我把门推开,一盆大粪当头淋了下来,我的头发、脖子上顿时臭气熏天。几乎在盆落下的同时,我听到三个车间里发出了整齐的笑声。这时我才明白在这一群人中间,我没有一个朋友,因为我是一个告密者。我如果不告发李大炮,如果不把告他的事告诉他,那么这一盆大粪就不可能从天而降!
这三个车间的人在第二年秋天策划了一起集体逃跑事件,但是他们还没跑到门口,有的就倒下了,被拖回来的也加了刑期。他们跑的时候,只有我一个人还在装配车间拧着螺丝钉,即使外面传来了枪声,我也没抬头,不是吹,连眼皮都没眨一眨。我能镇静自若,完全是因为现实这个老师教的。知道吗?一个人做了太多后悔的事,就再也不想后悔了!何况熬过两年,我就可以刑满释放,跟小燕堂堂正正地结婚过日子,傻瓜才会跟他们一起冒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