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黑脸倒也不是全然胡说。自从去年张黑脸受挫而去之后,确实没有哪一伙“西南马子”敢再来柳家围子“捋虎须”。柳家围子好像恢复了过去那种平静的生活。外村一些被“西南马子”折腾得过不下去的乡亲,也纷纷来柳家围子投亲靠友,有的在围子里好歹搭个草棚子过活,虽然生活拮据一些,但总比在外面担惊受怕强吧。乱世中能够找到一处能够过安稳日子的地方,该知足了。
对此,身为柳家围子围主的柳凡飙颇为无奈。毕竟,围子里面的空间有限,实在容纳不了源源不断的投奔者。再说,柳家围子哪有那么多的粮食来养活这么多人啊!
正是在这种情况下,柳凡飙说了这样的话:要想让沂蒙山区所有的老百姓都过上安稳日子,光靠柳家围子不行。官府必须派兵剿匪,把所有的“西南马子”都杀光。可恨官府从来就没管过什么事,反而官匪一家兵匪一家,就知道折腾老百姓。
这话传了出去,张黑脸就拿这句话来做文章,变成“柳家围子要杀光所有的‘西南马子’了”。
柳家围子的名头越响亮,外面的人来投奔的越多,柳凡飙越是忧心忡忡。他想尽了一切办法加高围子,置办快枪,训练子弟。诚然,目前小股马子确实不敢来骚扰柳家围子,但人怕出名猪怕壮,柳家围子说不定早已成为了“西南马子”的眼中钉肉中刺,“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呢。至今为止,沂蒙山区落草最早、势力最大、最凶恶残暴的“西南马子”刘黑七还一直不曾骚扰过这一带。近年来,刘黑七急剧膨胀,已拥有近万人枪,他只要盯上哪个围子山寨,哪个围子山寨就在劫难逃。
不觉又到了三月初三。柳凡飙早早地起了床,叫值班的子侄们打开大门,去围子外面巡视了一遭,看看哪个地方需要再加高加固,那个地方的壕沟还需要再挖得深一些。一年来,凡飙在围子建设上付出了很多心血,他比较满意的是围子的大门。大门是铁制的,特别沉重,开关都需两个人才能完成。这样的大门只要从里面关上并插上门闩,“西南马子”休想撼动分毫。
柳凡飙正满意地摩挲着围子大门,听得有脚步响。他转过身子,却见玉枝和梅姐走了过来——梅姐就是去年被柳家围子救下来的那个女“肉票”,姓孟,叫孟丽梅。当时孟丽梅经此一劫,大病一场,幸得玉枝悉心照料调理,才慢慢痊愈。病好后,一同来的老乡同行都早已回转家乡了,孟丽梅却不得不留在了柳家围子。这主要是因为,货物被抢,本已债台高筑的家庭无疑雪上加霜,家里肯定有着好多债主在等着她呢。况且她男人把性命留在了这里,她的婆婆也不会放过她——她的公公死后,她婆婆便说是她是给她家带来灾难的灾星,现在男人跟着她出来后又死了,她的婆婆怎能轻饶了她?
过了一段时间,孟丽梅惊喜地发现,她和玉枝娘以及池玉平还是不折不扣的老乡呢。原来,孟丽梅的娘家也是奉天。有了这层关系,孟丽梅便和柳玉枝一家人相处得异常融洽。尤其是柳玉枝,更是与孟丽梅几乎寸步不离,一口一个“梅姐”地叫着,特别亲热。
玉枝对父亲说:“爹,我想和梅姐去洪观寺一趟。”
柳凡飙吃了一惊:“什么?这个时候去洪观寺干什么?你还想去赶庙会?寺庙都没了,哪来的庙会……”柳凡飙说到这里,忽然想起了孟丽梅的事情,赶快止住了口。
玉枝说:“爹,我哪去赶什么庙会?梅姐的男人去年的今天不是死在洪观寺吗?梅姐想去给烧个纸,做个忌日呢。”
柳凡飙沉默了。去年孟丽梅病愈之后,柳凡飙才知道她男人的事情,曾让柳枝陪着她来到洪观寺打听。柳枝和孟丽梅发现洪观寺早已颓败坍塌了,张黑脸放的那把火烧了三天三夜,着火的过程中不时有烧得通红的砖墙倒塌碎裂。这座据说从唐初就修建的千年古刹历经无数次兵祸匪祸,每次都奇迹般地幸存下来,但这回她的好运气到头了。后来玉枝和孟丽梅总算找到了一个和尚,他没有和其他和尚一起流落到其他寺院栖身挂单,而是坚决地留在了洪观寺的废墟旁边,搭了个草棚子,守着一地的残砖碎瓦继续念经礼佛。和尚告诉孟丽梅,她的男人被他葬在了附近。
孟丽梅想给她男人上忌日坟,这个要求当然不算过分。只不过,在目前这种形势下,柳凡飙总觉得心里不踏实,谁知道“西南马子”会在什么时候杀过来呢。他皱着眉头考虑了老半天,最后决定让玉飞和玉平陪她们两个前往,并再三叮嘱他们,一定要快去快回!
柳凡飙站在围子上面,目送着四个人消失在远远的山谷口后,便叫过来弟弟柳凡龙,问了些训练的事情。柳凡龙的功夫底子扎实,刀法灵动,性格沉稳,不急不躁,特别适合担任武师。其实,柳家围子大多数年轻人的功夫,都是凡龙传授的,连玉飞的刀法,也主要得自叔父凡龙。凡飙只是偶尔指点几下而已。近一两年来,凡飙杂务缠身,传授武艺和训练子弟的任务,凡龙更是责无旁贷。
快到正午了,凡飙估摸了下时间,玉飞他们该回来了。他登上围子向远方望去,希望能够看到四个人的身影。不料,他没看到四个人,却看到了一大群人——不,是成百上千的人!从围子前面的开阔地前一直延伸到远远的山谷口,而山谷口仍然源源不断地向这蠕动着人群。凡飙的一颗心倏地沉了下来:“西南马子”!是刘黑七的“西南马子”!只能是刘黑七!别的“西南马子”没有那么多人!
一同站在围子上面的玉明、玉祥兄弟立即惊叫起来:“大伯啊,怎么恁么多人!是刘黑七吧?”
“是刘黑七。”凡飙平静地说,他指了指越来越近的马子队伍,队伍里打着很多的黄色旗子,上面绣着一个黑色的大字,能够隐隐约约地看出是个“刘”字。他接下来问:“玉明、玉祥啊,你俩怕不怕?”
兄弟俩没说话。这么多的“西南马子”!不可能不害怕。
围子所有的子弟全都上来了,大家伏着身子,用枪和弓箭对着越来越近的“西南马子”。心里“砰砰”地跳个不停。这感觉似曾相识——对了,去年张黑脸来袭扰的时候,大家就是这种感觉。不过,那次张黑脸总共才二十几个人、两杆枪。被池玉平打了四枪,吓得魂飞天外狼狈而逃。这次不同了,这么多的马子,这么多的枪,即使他们站着不动任由柳家围子开枪,而柳家围子即使一颗子弹打死一个马子,子弹也不够用啊。更主要的是,这一年来,仗着玉飞和玉平的赫赫威名,柳家围子一直太平无事,而在柳家围子大难临头的关键时候,玉飞和玉平却都不在围子里。
而凡飙担忧的却是,洪观寺虽然不在“西南马子”经过的道上,但玉飞他们回围子的路却已经被“西南马子”占了。
足足过了半个时辰,“西南马子”才算全部集结完毕。“西南马子”毕竟不是官兵,他们没有经过严格的军事训练,更不可能会排兵布阵,他们大都是东一群西一群地吊儿郎当地站着,手中的步枪也只是随随便便地拄在身子下,歪着头斜乜着眼,一副二流子的形象,嘴里任意地倾吐着脏话。只不过由于隔得距离远了,说话的马子又太多,乱哄哄地什么也听不到。
凡飙和凡龙都知道,千万不要被马子们松松垮垮的样子给迷惑住了,这帮子家伙越是看起来满不在乎吊儿郎当,杀起人来越不会手软,作起恶来越令人发指。一方面,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好人是不会去当“西南马子”的。这些人大都是光棍出身,对性的渴求异于常人,又不肯安分守己的过活,是真正的人渣垃圾;另一方面,长期的刀头舔血,让这些人相互影响和熏染,渐渐地麻木、冷漠和冷血,渐渐地失去了残存的人性。围子里有从费邑县南孝义村流浪来的几个幸存乡亲,他们村就遭了刘黑七“西南马子”的屠戮,他们向柳家围子叙述的刘黑七及其手下的暴行令人不敢想象:有的男人被砍去四肢、大卸八块;有个小孩被马子用七寸尖刀从左耳刺进,右耳贯出,钉在墙上。有个两岁孩子被抓住双腿扯成两半,有个一岁的婴儿被放在碾麦的石辊下碾成肉泥。有个妇女被二十多个匪徒轮奸而死,有个少女被强奸虐杀后剖开肚子填上石头……做下这些惨绝人寰、人神共愤的恶行暴行的该是些什么样的人?原来就是眼前这些没半点人样的二流子、光棍!现在人们一见之下,竟与心中对刘黑七的“西南马子”形象的想象非常契合。
闹哄哄的“西南马子”一直没有停息下来。围子上面的人早已紧张得透不过气来了,“西南马子”却一直在轻轻松松地聊天嬉笑。这种对峙让围子上的人觉得不公平。